程四整軍下了帥令,龍衛軍留下了十營五千人在壺關待朝廷駐軍前來,趙闖等人則跟隨他趁夜北上往上黨而去。
趙闖看著程四扯了戰袍上的一邊袍角隨手將傷口勒住,而后大步下了關綽槍上馬。這一舉一動都似相識,就連用牙咬住布條偏頭將布條系緊時那眼角閃過的眼神都和程易當初如出一轍。
“大帥……”趙闖上前拉住程四的馬,卻被程四凌厲的眼神瞪得說不出話來。
“上馬!”
“大帥!”當初,若是當初自己能攔住將軍,那么將軍和所有的兄弟就不會死。一夕之間那些自入伍起就朝夕相處的人全都不在了,醒來時曠野上只有層層疊疊的尸體,那樣的悲痛,他不想再嘗一次。趙闖死死地拉住了程四戰馬的轡頭,看著他。
程四的眉梢漸漸揚起,怒意隱現,手中馬鞭毫不留情地落下:“跟上。”
將軍。抬手,趙闖看著自己手背上淡淡的鞭痕,那天你也是這樣走的。決不能讓大帥步上將軍的后塵。趙闖握掌成拳,翻身上馬,一夾馬腹直追程四而去。
程四率軍回到上黨時已是第二天早上,劉昌已經救出了被番軍囚禁起來的隆德府府尹等大周官吏,按例命人在城外結好了營盤。
程四率軍入營劉昌即刻迎了上來:“大帥,府尹大人帶同隆德府諸位大人已在中軍帳中相侯?!?
“知道了。”程四忍不住皺眉。經過了一夜的顛簸,肩上的傷疼得他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下馬時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幸得趙闖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扶住了他:“大帥?!?
“不妨事。”程四推開趙闖,扯了扯披風挺直脊背走進了中軍帳。
一入帳,程四就看到帳中一干官員面色不善,程四只當他們嫌自己怠慢了他們,忙端正地行禮,道:“卑職程四見過府尹大人,見過諸位大人?!?
“程大帥,我等是來謝過大帥的救命之恩的?!弊趲ぶ械膸孜淮笕算貙λ傲斯笆帧?
“此乃卑職分內之事,卑職率軍來遲讓諸位大人受了苦楚,還望諸位大人見諒。”程四強忍著傷痛神色謙恭地同這些大人們寒暄。
“本府聽聞程大帥以龍衛軍兩萬破番軍四萬之眾,不知此事可是真的?”一人站起來言道,雖是發問但他的語氣神態明顯地沒有將口中所言當回事。
程四軒眉冷笑:“不過是四萬番軍,何足懼哉?”他自小受父兄教誨嫌少在人前露出如此倨傲的神態,此刻被眼前這衣著光鮮,模樣孱弱的人一激終究是壓不住少年人的心性生出幾分傲氣。
那人也笑:“如此說來,程大帥當是一員勇將了,看起來不像啊,長得如此俊俏?!闭f著繞著程四轉了一圈,伸手在程四肩上拍了拍,每一下都正拍在了程四的傷口上,“喲,血?!蹦侨梭@訝地看了看手指上沾染的血色對程四笑言,“看不出來,程大帥長得這么白嫩俊美原來還是個鐵骨錚錚的男兒啊?!?
程四傷口被他重重拍了兩下疼得臉色煞白,眼前一片漆黑,可仍是不吭一聲咬緊了牙關昂首挺立。
“只不過,本府聽聞程大帥的兄長卻不似大帥這般有骨氣啊,那些番兵都說他降了番邦?!蹦侨艘娝绱诵Φ糜託g暢,他身后的一干同僚也都面露得色。
“府尹大人想必聽錯了!”何故父兄報國盡忠還要遭此非議?聞得此人所言,程四心中的悲憤如浪潮一般席卷而來。眼波一橫,程四的目光之中逐漸褪去了初見時的恭敬, “卑職三位兄長皆已戰歿?!?
“是嗎?那最好?!备鼣啃浯故?,斜睨著程四笑道,“程大帥,不要怪本府沒有提醒過你,小小年紀不要如此輕狂。有些事,做起來啊要小心。不然等哪天皇上降旨怪罪起來你還不知道為何,豈不是遺人笑柄?”
程四知他官大,只得深吸一口氣壓住胸中怒火,憤憤抱拳,道:“卑職謝過大人教誨?!?
“如此,本府就告辭了?!蹦歉χ傲斯笆?,大袖一揮帶同身后幾位同僚魚貫而出,所有的官員從程四身邊經過時都禁不住冷哼出聲,那眼神恨不能將程四凌遲了。只有最后一位偷偷地瞥了程四一眼快步追了出去:“大人,如此做恐有不當啊,當真激怒了他……”
“哼,一介武夫而已,以為打幾場勝仗就能耀武揚威嗎?看看這些人入城時跋扈的樣子,也沒比番兵好多少!本府偏就要挫挫他的銳氣。本府番兵都不怕難道還怕他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
程四聽到帳外傳來隆德府府尹的冷嘲熱諷,朗聲怒道:“恕卑職有傷在身不能遠送。”
“大帥!”
“大帥!”
那些官員一走劉昌和趙闖雙雙搶入帳中,只見程四豁然轉身瞪住劉昌:“劉昌,本帥問你,昨晚入城時可是縱容手下劫掠了?”
“這,這……”劉昌支支吾吾地不敢說。
程四踏前一步:“說!”
劉昌只得看著他點了點頭:“末將、末將只是帶他們到城內那些造的闊氣的大宅之中快活一番,畢、畢竟當兵打仗,那拼的是命,要是、要是一點甜頭都不給兄弟們嘗嘗,日后,日后誰還會賣命?!?
程四聽了不由勃然大怒:“你們不要腦袋了?”
“大帥?!壁w闖忙勸道,“想來劉指揮使帶兄弟們去的正是這些官員們的宅子了,這原也算不上什么劫掠。他們平日自己搜刮起來只怕比兄弟們的劫掠更甚。將軍在時對于兄弟們拿這些人的錢財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是正撞在他手里或者這些官員來找他告狀他都是不聞不問的。”
“大帥,莫非剛才那些人是來興師問罪的?”一聽趙闖所言,劉昌驚道,“如此,末將去向他們請罪,沒來由地讓大帥受了他們的窩囊氣。”說完就要出帳。
“回來!”程四叫住了他,“他們既未明說你去請什么罪?這不是要替他們坐實本帥的罪名麼?”
“末將、末將……”劉昌停在大帳門口,頗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倒是程四晃了兩晃靠在了身后的桌案上。
“大帥!”“大帥!”
程四扶額,對劉昌和趙闖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要聲張:“去叫楊勤和李妍過來。”
“是?!眲⒉泵顺鰩?。
楊勤帶著李妍進帳來時,只有趙闖在帳內焦躁地來回踱著步子。
“將軍?!睏钋谏锨耙姸Y,問,“不知大帥叫我等來所為何事?”
“隨我來?!壁w闖揚手帶楊勤轉過大帳內的屏風進入了內帳。
程四正以手抵額坐在內帳的圈椅上,兩頰泛紅。楊勤一見蹙起了眉毛,也不見禮,快走兩步越過了趙闖,抬手覆上了程四的前額,觸手滾燙。
“李妍,過來替大帥卸甲。”
李妍應聲上前放下了手里的藥箱替程四解甲。楊勤自到內帳一角的銅盆前絞了帕子回來給他敷上。
“呀!”甲胄解下,李妍一聲驚呼,雙手掩面,任由手中的鎧甲跌落在了地上。楊勤垂目,程四的戰袍左肩上早已被血浸透,一個血洞面目猙獰地占據了肩窩正中的位置。俯身,楊勤伸出袖中修長的手指輕觸傷口四周:“箭傷?”
“正是?!壁w闖回道。
“箭頭還留在里面,勞煩將軍到外面去端一盆溫水來。”
趙闖應聲去了,楊勤起身點燃了桌上的蠟燭,打開藥箱取出一把鋒銳的小刀遞給李妍,李妍將其放到了蠟燭上炙烤。
片刻趙闖端了水回來,楊勤示意他到外面等。看趙闖出去了,楊勤伸手去扯程四的衣裳卻被程四摁住了。兩人僵持半晌,楊勤只得松手:“李妍,剩下的你來?!?
“什么?!”李妍驚道,“我、我……”
“我自己來?!背趟膴Z過李妍手里的刀,反手刺進肩窩。
“你、你……胡鬧!這樣亂刺是要死人的!”楊勤氣急一巴掌打在他臉上,這么犟的人怎么偏生叫他遇上,“你是三軍主帥,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楊某怎么跟外面的將士們交代?”
程四抬頭,粉白的臉上印著他五道細長的指痕,一雙鳳眼早已清明不再,口中喃喃自語道:“主帥,主帥也找不到我哥,還讓人平白污蔑他的清白,主帥有什么用?”說著用手背遮住了眼睛,掩不住的是滾落的淚珠。
都燒得不清楚了,還惦記著他。楊勤聽著程四不住地低語心里泛起一陣酸澀。程易啊程易,你當初為什么不聽我的勸?婚禮之上棄她而去,你怎么舍得?
楊勤上前握住他的兩肩扳正了他的身體,吩咐:”李妍,點香?!?
李妍依言將迷香點上,不多時程四便悄無聲息地睡死了過去。楊勤洗過手,扯開了程四傷口附近的衣裳,握住那把已經插在他肩窩里的刀,吸一口氣沿著傷口切開了一些撥出箭頭,而后敷上藥將傷口纏好,又寫下方子交給李妍,李妍接過退了出去。
楊勤站在椅子前面,看著程四稚氣尚未褪盡的睡顏忍不住伸手撫上被他打得紅腫的臉頰,滿心的疼惜,你怎么會做了周軍北征軍的主帥?
速取周軍主帥項上人頭。想起那封密報楊勤猛然抽手。殺了他,就再不虧欠那些番人什么。現在,正是機會。楊勤瞥向桌案上的那把小刀,刀上的寒光閃得他眼睛生疼。楊勤望向那人,禁不住握緊了籠在袖中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