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勤回到自己帳中時夜已經過半,可是偌大的營帳之內只有他一人,太醫院派遣下來的醫官一個都不在。
楊勤將藥箱放置到案上,拿了水袋到營帳門外洗手。抬頭,楊勤看見不遠處的傷兵營內火把晃動人聲嘈雜。今日一戰,就算是龍衛,這樣的死傷已是極少了。楊勤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長嘆一聲返身進帳,也許,只有被巴圖恨之入骨的那個人才配做你的對手吧,程大帥。
楊勤坐到案后,手里握著一支紫毫小楷,目光垂在案上那張白紙光潔的紙面之上。縱使楊勤未曾參戰,那催得地動山搖的馬蹄聲此時回想起來仍是猶在耳畔,如同響雷一般聲聲可怖。許久,楊勤才壓住心底那一分悸動,提筆,將程四雨夜開拔到剛才在中軍帳內驗傷之事事無巨細地寫了下來。
寫完,楊勤又拿起來細細看了一遍,只是越看眉頭皺得越緊似是對自己所述十分不滿,終是把那張墨跡斑斑的紙變成了他十指間的碎片,起身,踱到帳內的香爐前將手中一把碎屑投入爐中看著它們化作灰燼滋出縷縷青煙。
翌日,葛凡再次見到程四的時候,眼里有著對面前這個少年過人膽略的欣賞,而程四依舊謙恭有禮的態度更是讓葛凡對他贊賞有加。
葛凡隨著程四步入軍寨,各營的軍帳搭建得錯落有致,士卒們或者由各級校官指揮演練或者在擦拭修理軍械,整座軍寨秩序井然。
“程大帥真是治軍有方。”葛凡捻著胡子笑意盈盈地看著身側這個帶他巡視軍營的年輕將帥感到無比欣慰,朝廷有此棟梁之才如何能不讓人欣慰。
程四微微欠了欠身拱手道:“府尹大人過譽了。”
“程大帥過謙了。對了,不知將士們對本府送來的一干物品可還滿意?”昨天夜半葛凡收到了番軍戰敗的消息不由大喜,今日一早就差人送來了牛羊等物犒勞這些昨夜同番軍奮戰的軍士們,此刻,處理完府衙內亟待處理的事情之后更是親自前來犒軍。
“府尹大人一片心意,卑職等自當滿意。”程四說著對葛凡一揖,“謝過府尹大人。”
“大帥不必如此。”葛凡扶起程四心底又是一陣贊嘆,本府定要上疏皇上,這等人才應當愛惜才是。
對于葛凡的心思程四并不知曉,他現在只有一件事想要征得這位府尹大人的同意,是以才帶他巡營。程四帶著葛凡看過七營的營地,拐過七營最后一座軍帳兩人還未走進下個營地就聽見營中哀嚎□□的聲音。
“大帥……”葛凡疑惑地看向程四。
程四只是照例低頭躬身請他入營,葛凡遲疑了一下邁步進去。在各座營帳之間穿梭奔走的不僅有披堅執銳的甲士還有一個個袍服染血的藥童或者醫官。葛凡在京時也曾出入太醫院對這些人的裝束一點也不陌生。葛凡面色一沉快步走到離他們最近的一座軍帳前掀簾進去,正看到三四個軍校正合力摁著一個傷兵,那傷兵從左邊兩人身下探出來的手臂齊肘而斷,包裹著斷臂的白布已經被血染透成了紅色。
“痛快點,一刀結果了我吧!”即是被三四個人強壓著那一員傷兵仍然在奮力地扭動著身體嘶聲大喊,葛凡這才注意到這傷兵不僅僅是手臂傷殘連下身也是血肉模糊,左側可以看見白森森的腿骨穿透了戰袍支楞在外面,腳不可思議地平翻向身體內側。有一名醫官站在床的右側已經是滿頭大汗兩手鮮血,但仍舊是瞪大了兩只眼睛鼓動著兩腮花白的長髯試圖將他另外一側的腿恢復到常人的樣子。
斜對過的床榻側,另外一名醫官俯身撐開安靜地平躺在床上的傷兵的眼睛看了看,直起身子無力地搖了搖手,侍立在旁的甲士上前將床榻上的氈子拉上來蓋住了那名傷兵的青白的臉,剛剛進賬對程四和葛凡見過禮的兩名士卒趕忙過去抬了人出去。
良久,葛凡才自眼前所見的驚駭中緩過神來,默然轉身出了營帳。程四垂目,也跟著退了出來。一時間,兩人誰都沒有說話,靜靜地聽著各座營帳之中傳出的痛苦的哭號聲,只覺得心肝欲裂。程四低著頭,一再握緊腰間的佩劍。
兩人不知走了多久,葛凡幽幽開口:“本府聽說,大帥明日便要開拔?”
“正是。”程四抬頭,深吸一口氣答道。
葛凡停下腳步,回身,看住程四:“難道大帥不是要從此處往北進軍?”
程四搖了搖頭。
葛凡面有難色:“倘若大帥一去番軍又來,本府該當如何?”
“府尹大人不必憂心,卑職自有詳盡安排。”
程四的神色一如既往地沉靜,漆黑的瞳子光華內斂,這份自信沉穩的氣度讓不懂排兵布陣的葛凡只得相信他:“好,既如此,本府必定依帥令行事。”
“府尹大人言重了。”程四抱拳,“卑職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府尹大人能應允。”
“請大帥明言。”
“卑職想把這些傷員留下,請府尹大人安排他們入城養傷。”
葛凡沉吟了一下,點頭:“好,本府會安排最好的大夫給他們。”
“謝府尹大人。只是,此事還請大人不要聲張,待明日卑職安排。”
“好,如此,本府先行回去,需要如何做程大帥只管調度,本府必定以北征之事為先。”
“卑職送大人出營。”
“不用了。”葛凡擺了擺手,道,“營內諸多事情需要大帥做主,本府自行離去就是了。告辭。”
程四俯首:“送大人。”
送走了葛凡程四回到中軍帳中,吩咐:“擂鼓聚將。”
鼓過三通,各營都一級以上的將校俱是披掛整齊的聚到程四的中軍大帳內,包括昨日入城駐守的二營將官。見過禮后,眾人分成兩班坐下,神色肅穆地望著端坐在案后的年輕統帥,一張張黑黝黝的臉膛上再找不出一絲一毫初見時的侮慢之意。
程四逐一掃試過自己的部將后,開口:“蔣環,早上交給你的折子著人送了么?”
“回大帥,末將已經派人快馬送往京中。”蔣環起身答道。
程四頷首:“既如此,我們便不用在此久留。”說著目光一轉,望向李南,“李南,你率五營余部帶同所有受傷士卒明日高擎帥旗入城。明日入城時起,所有隨你入城將士盡皆受你約束。余下人馬今夜換裝易幟隨本帥潛行。”
“大帥,此是何意?”李南不解,他所率的五營即便是元氣大傷余下的也仍是以一當十的精兵,何故讓他們和傷兵一樣?
“李校尉莫急,命你率部入城一來是要掩人耳目,二來軍中受傷的兄弟委實不能長途奔襲,你率他們留在此地,等到皇上派的駐軍來時想來許多受傷輕的兄弟已經恢復了。再者,這段時間之內本帥要你在此向周圍征些兵勇操練,昨夜一戰各營皆有損傷,想來左廂那里必定死傷更甚,若是沒有人來填補死傷兄弟的空缺北征之事本帥與眾位只怕是難以完成,到那時你我有負皇上所托一死容易,家中父兄妻兒何其無辜?”
程四一番話使得眾人無不心中凜然,皇帝自登基以來圣意難測,倘若當真戰敗之后天威震怒,再被朝中那些只知高談闊論的不識軍中寒苦的腐儒們一撩撥家中老小被罰連坐之罪那當真是欲哭無淚。
李南站起來對著程四重重地一抱拳應道:“大帥,末將領命。”
程四含笑點頭示意李南落座,又道:“李校尉等等可到巴圖囚車處取他信物,如果在皇上所派駐軍到來之前番軍前來攻城你可遣使將巴圖信物送往番軍營中,以期自保并拖住他們。”
“是,末將明白。”
“料來,皇上所派駐軍到時我等應在太原城外,李校尉交割完畢帥軍直奔太原即可,屆時自有調度。”
“是。”
程四見李南欣然領命,開德府這邊便不在多提,起身踱到帳內所懸的大周疆域圖前,目光聚攏在河東一路沉聲道:“今夜起,余下各營兵不解甲,馬不歇鞍,務必要在左廂諸位兄弟守住天井關之后奪回上黨、壺關等地。”
“得令!”眾將官們一齊起身應道,應聲鏗鏘宛若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