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窗而坐,祁靖手指靈活地挽著指間的大紅絲線。祁靖向來少動女紅,但此時一枚同心相思結(jié)在她手下已見雛形,畫眉看在眼里不由得開心:“小姐,這是要送給二爺?shù)模俊?
聞言,祁靖抬起頭來望著窗外消了又落的大雪,輕喟:“連日來已有三封邊報送入京中了。”
畫眉張了張嘴什么也沒有說出來,她以為老爺瞞地嚴密不想還是被小姐知道了。那三封邊報俱是邊關告急的八百里加急。半月之內(nèi),已經(jīng)有侍衛(wèi)親軍馬步都虞候兩人侍衛(wèi)馬軍副都指揮使一人及六萬大軍被派往了邊關。昨日傳回的消息大軍折了太半,兩位都虞候戰(zhàn)死,河間、真定二府已失。這半月之內(nèi)程家兄弟屢次上書請戰(zhàn)未果,畫眉偷偷地聽到府里管事的男人們議論說十有八九是被彭祖扣下了。二爺真是,病體未愈婚明兒就是婚期了請戰(zhàn)做什么?畫眉心里有些氣惱。
“畫眉,今天程府上可有人來?”祁靖低頭繼續(xù)把手里的絲線一下一下的挽住結(jié)扣。
“沒有。”畫眉搖了搖頭,咬著下唇看著祁靖的睫毛抖了抖目光依然專注在指間的絲線上。
祁靖手里的線隨著祁靖手指的交叉糾結(jié)在一起,一時之間房里只剩了手指和絲線摩擦的聲音。畫眉長久地注視著祁靖沉默蒼白的半側(cè)臉,只覺得有溫熱地液體溢滿了眼眶,忍不住抬袖將一張小臉掩起來退了出去。
聽著畫眉的腳步聲去遠了,祁靖嘴角噙上一絲苦笑,傻丫頭。
祁靖手里的相思扣結(jié)好的時候,已經(jīng)是五更天。祁靖扶著窗邊的桌案站起來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子,初六了,她和程易既定的婚期到了。
門外傳來的叩門聲驚醒了睡在外間的畫眉,祁靖聽著她急急忙忙地躋了鞋去開門。
門口傳來府里女管事徐娘輕而柔的聲音:“小姐醒了么?”
祁靖沒有聽到畫眉的回答就看見一群手捧各色物什的婢女們隨著徐娘和畫眉進房來了。
“小姐。”所有人對著祁靖低頭一褔。
“起來吧。”祁靖看著徐娘和畫眉身后的陣勢在心底輕嘆一聲吩咐,“今日一切,盡皆聽從徐娘安排。”
“是。”
徐娘緩步上前攜了祁靖的手到妝臺前問:“小姐,昨夜沒有睡好么?”
祁靖笑著點了下頭,順從地坐下,由著婢女們在她周圍忙開。幾個丫頭忙過之后,徐娘伸手到祁靖臉前:“請小姐沐浴。”
祁靖將衣裳退下交給畫眉,被徐娘拉著沒進那一桶泡了許多瑞草的熱水里。水汽氤氳,祁靖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變得不真切起來。
徐娘的一雙柔軟的手輕輕地將祁靖的長發(fā)攏到一側(cè):“小姐性子太過剛直,今后嫁為人婦要收斂些才是。”
祁靖頷首,徐娘是她小時的乳娘,聽說這已過而立之年的女子當時為了湊錢給夫婿看病撇下了自己只有三月大的兒子跟了爹回來哺育初到人世便失去了娘親她,然后就留在了祁府。
“徐娘。”無言良久,祁靖握住徐娘搭在她肩上的手,“程府離家不遠,你和爹可以隨時去,”
“欸。”徐娘一向溫柔的聲音隱現(xiàn)一絲哽咽,“小姐,我是怕……”
祁靖低頭拍了拍她的手,起身,畫眉上前替她擦去身上的水漬披上了一襲嶄新的中衣。
祁靖再次坐到妝臺之前,已有婢女捧上了開臉用的絲線。徐娘背身擦了擦手臉才過來拈起那細而輕盈的紅線,俯身幫祁靖開臉,動作小心輕柔。只是她仍舊泛紅的眼圈如何能逃得過祁靖的一雙明眸,可是,她們既不想讓祁靖知道,祁靖也便不想再去知道了。
開了臉上過妝之后徐娘拿過畫眉遞上的篦子細細的梳篦著祁靖的一頭青絲。
嘴角輕揚,暗黃的銅鏡之中那張笑意模糊的臉看起來虛幻得仿佛只消手指輕觸就會碎裂成一塊一塊,祁靖慢慢垂下眼簾認真地聆聽著徐娘嘴里的念詞:“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三梳梳到頭,多子又多壽;再梳梳到尾,舉案又齊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雙飛……”
多么美好的祝愿,只是……祁靖輕輕的呼出一口氣,罷了,自兒時跟他上校武場的那一刻就該明白的。
睜眼,鏡中人眼底一片清明。
婚禮的瑣碎繁復遠遠超過了祁靖的預想,待到鳳冠霞帔穿戴妥當,已是辰時三刻,徐娘將那一方紅得打眼的織著鴛鴦的蓋頭替她蓋上時院落里已經(jīng)傳來了喧嘩之聲。
“想必是二爺來了。”畫眉止不住歡呼,卻被徐娘一聲咳嗽給壓了下去。
祁靖頂著滿頭珠翠端坐在床上,聽著府里嘈雜的禮樂聲和喧鬧的人聲。上次聽說禮部員外郎的女兒出嫁時,新郎在門外一直被人作弄到了夜里才將新娘接了回去。不知道,自家的這些親朋好友會如何捉弄他。他的身體可好些了?今日一天下來怕是會極辛苦吧。
“小姐,莫怕。”一旁的徐娘輕輕拍了拍祁靖交疊在一起的雙手,柔聲道,“二爺會善待你的。”
祁靖這才發(fā)現(xiàn)一雙手不知何時已經(jīng)緊握,不由地揚了揚嘴角,徐娘啊。
在徐娘和畫眉的嗚咽聲中祁靖被扶上了喜轎,她也曾聽人說起過新嫁娘上轎時候要哭嫁,只是,那裝模作樣的號啕她是真的做不來,倒是上轎之后從轎簾的縫隙里看到祁連掩門時眼角隱泛的淚光讓祁靖止不住心酸地落下淚來。
一路之上禮樂之聲引來了許多人觀看,祁靖坐在轎中聽著夾道觀禮的人們議論紛紛,品評祁程兩家以及這一場婚禮。
花轎被抬至程府時天色已經(jīng)微黑,祁靖在花轎之中聽得禮賓朗聲念道:“花轎停府門,府門掛紅燈,焚香又燃燭,稟告眾神仙。”
接著祁靖又聽見那禮賓咿咿呀呀的唱了些什么“一撒金銀滿堂,二撒榮華富貴”之類的祝詞,才有喜娘攙了祁靖下轎。在轎前祁靖又立了些時候不斷的有人來朝她身上撒著什么,之后,有人引著她進了禮堂。
在禮堂之上站定,儐相用悠長的聲音道:“一拜天地——”
祁靖躬身隨著牽彩紅綢那一端的程易盈盈下拜。
儐相宣布“禮成”的聲音被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太監(jiān)尖銳的宣旨聲擾亂。
“圣旨到——”
祁靖屏住呼吸斂容整衣隨著程易一齊面向北跪倒,滿堂喜樂的氛圍被驚惶取而代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邊關告急,朕欲御駕親征,著右領軍衛(wèi)將軍、晉州防御使程易為先鋒,率軍三萬即刻前赴太原府收復失地。欽賜——”
待到宣旨的公公拖著長音念完皇帝的旨意禮堂之中一片靜寂,壓得人喘不過氣。
“臣,領旨。”
祁靖聽到程易沉而穩(wěn)的聲音打破沉默在身畔響起。
“程大人,此是兵符,請大人奉旨啟程。”
“公公,今日,我二哥嬌妻尚且……”
“程埔!”程亮喝止了程埔再說下去,“國事為大。”
“是,爹。”程埔的聲音透著不滿。
忽然,祁靖眼前豁然一亮蓋頭被人揭去。
“靖兒。”
祁靖緩緩抬眼看住眼前的男子,瘦削的面頰依然血色未復,一雙黑色的眸子里是歉然,是不舍,但也有堅決。
祁靖低頭對著那宣旨的公公一褔道:“且讓妾身服侍外子換了衣裳再去未遲。”
那公公看著程易一身鮮紅的袍子皺眉點了頭。
程易跟著祁靖回房新房之內(nèi),張口欲言,祁靖卻是當真打開柜子取出一件玄色的長衫。程易站在床畔看著她低著頭為自己寬衣解帶。
祁靖替他將衣裳換好,自袖中摸出那枚結(jié)了一夜的相思扣系在他的腰際:“來的路上,你我已見那第四封邊報送入京來了。”
程易心下一驚,他確是在迎親回來的路上讓迎親的隊伍待那送邊報入京的人過后才又行進的,不想終究還是瞞她不過,本來他心里塞得滿滿的的千言萬語只剩了一聲長嘆逸出了喉間。
聞得他的嘆息祁靖終于抬起頭,伸手撫上他眼下濃重的黑色:“去吧,贏了你才能睡得安穩(wěn)。”
程易用力握住她的手,望進她的眼睛里:“不斬樓蘭終不還。”
她頷首輕笑:“不斬樓蘭終不還。”
松手,轉(zhuǎn)身,他走得決絕,只留她一人空對新房之內(nèi)那兩只燭光跳躍的龍鳳花燭,有燭淚延了蠟燭滑落,在燭臺上凝結(jié)成鮮紅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