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昌帶著程瑞入帳來時程四正在帳中不安地來回踱著步子, 看到他二人即刻迎上前:“瑞伯,你如何來了?”
“四爺。”
程瑞待要行禮被程四一把攙住:“快免了吧,瑞伯。”
“謝過四爺。”程瑞扶著程四的手站起身, 一張皺紋橫生的老臉上風塵仆仆, 看到程四更是止不住落下幾滴老淚, “總算叫老仆找到四爺了。”
程四見他如此模樣心中擔憂愈甚:“此處離京千里之遙你老人家如何來了?可是家中有事?我娘病了, 還是……”
程瑞抹了一把臉上的老淚, 笑道:“四爺多慮了,家中一切安好,一切安好。”
雖然程瑞如此說, 程四的心仍絲毫不敢放松:“家中既然一切安好,為何……”
“四爺總是這般心重, 老仆來是給四爺報喜的啊, 大少夫人為府上添了一個小公子。”
“你、你是說大嫂……”程四怔了一下才松了一口氣拍著前額自嘲地笑了笑, “看我,都忘了。”
“大帥每日里埋首軍務何曾有暇思及其他。”劉昌插言。
“軍中寒苦真是不假。”程瑞仔細將程四端詳了一番道, “四爺清減若此不知道夫人見了該多心疼。瞧瞧,這原本一張俊臉都被風吹成什么樣兒了。”
程四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抬眼看劉昌:“是不是像帳外的黑子那般又黑又瘦很難看?”
“大帥若是難看咱龍衛軍里就真沒誰好看的了。”自從程四率軍一抵忻州就未曾像此刻這般看起來和顏悅色,劉昌大著膽子道,“就是真是瘦得厲害。大傷初愈大帥再如此廢寢忘食下去只怕先把自己拖垮了。”
“四爺受傷了?傷在何處?”程四兄妹四人全是程瑞看著長大的,在程瑞眼里便是自己的孫兒只怕也比之不及, 當日程家兄弟的噩耗傳回程瑞所表現的傷心較程夫人分毫不少, 是以此刻聽到程四受傷臉上一片心疼惶恐之色。
程四白了劉昌一眼:“多嘴。”
劉昌裂嘴嘿嘿一笑:“是, 末將多嘴, 末將這就告退。不過末將先在此處替兄弟們恭喜大帥做了叔叔, 這一頓喜酒等大軍凱旋了大帥可別忘了請兄弟們。”說完飛快地退了出去。
“不是老仆倚老賣老,剛才那位將軍說得甚是啊, 四爺。”程瑞頗為憂心地看著程四,“看四爺這一雙眼熬得紅的。”
程四低頭抿嘴揚了揚嘴角:“也不是日日都這樣的。大嫂和小侄兒可都好?”
程瑞悵然點頭:“自然,大少夫人再苦又如何比得四爺你這般,以后大少夫人至少還有小少爺。四爺你卻……”程瑞嘆道,“唉,造了什么孽啊。”
程四默然搖了搖頭握緊了一雙手悄然在掌心嵌下一排月牙兒。
沉默良久,大帳之中漸漸暗下,程四松手,緩緩開口:“瑞伯,我爹……”
“老仆來時,還特意到祁府去看過祁老爺,他還托老仆帶了封信給四爺。”程瑞說著自懷里摸出一封被揉得皺皺巴巴的信遞到程四面前,“祁老爺對四爺掛念得緊啊。”
程四接過,挑開封口,抽出里面雪白的素箋,祁連的字依然如同他記憶中那般棱角分明,就如同祁連的為人在朝堂之中無論怎樣磨礪亦是愛憎分明。程四記得程夫人說,當年若非程四的外祖欣賞祁連的為人,以祁連的性子早怕早已不知被他得罪的同僚害死了幾回。此時,卻偏是他的女兒教他這樣一個人在人前敢怒不敢言,程四無論如何都覺得愧對老父。可是,對此祁連在信中只字未提,只是對于程四從吃穿用度到軍中事務應對再到皇上朝臣們對他的用心無巨細地交待得詳盡。祁連只有他一個女兒,在家時甚為寵愛,從小到大甚至從未對他說過一句重話。此時看著這封信祁連慈愛地看著他的模樣似乎都清晰可辨,程四抬起左手捂住了嘴,眼前一片模糊,右手握住的信箋微微抖著。
“四爺……”
程四偏過頭將臉隱在一片陰影中深吸一口氣,道:“瑞伯,一路奔波你且下去歇息吧。”
“唉。也好,老仆先下去了。”
程瑞退出大帳,程四步履蹣跚地回到案后頹然坐倒把臉埋進臂彎里,無聲無息地抓緊手中祁連寫來的信。
直到衛士進來送晚飯驚動了程四,他才想起這封信不能讓外人看到,趁著衛士替他點蠟燭布菜的間隙幾步走到大帳中央的炭火旁將信投了進去。
“大帥,好像什么燒著了。”衛士抽著鼻子道。
“嗯。一些沒用的草紙,我將它燒了。”程四說著執了燒火棍把爐中的木炭來回翻動了幾下將信箋埋在了下面。
衛士哦了一聲躬身道:“大帥用晚飯吧,小的告退了。”
“嗯。”程四看著衛士拎著食盒和往常一樣出了帳,吐一口氣,望住火盆之中冉冉的火焰,那布滿祁連字跡的信箋在火中化成灰燼。爹,女兒不孝,不能承歡膝下反累你擔驚受怕,如若,如若真有來生女兒再報你和娘的養育之恩。
程四添了一個小侄子做了叔叔這樣的事情在近日日子枯燥乏味的龍衛軍中不脛而走,當夜已經傳得人盡皆知,就連醫官營也不例外。
“程州將軍什么時候死的?”
“今歲二月吧,消息傳回京時已是三月了。”
“唉,可憐啊,程州將軍今年才不過二十多,竟然連自己兒子都沒看上一眼。”
楊勤正坐在床前捧著一本醫書,自從一個醫官從外面回來說起程四添了個侄子的事情這些人們就聚在一起呱噪的議論起來。楊勤眼角瞥了那些人幾次之后終是不耐煩地扔了手里的書起身出帳。
自從上次程四趕他出帳后楊勤只在大軍開拔離開太原城時遠遠地從后面看到一個跨在馬上的瘦削背影,除此之外他再也沒看到過程四。不是不想見,他曾經數次無意中走到中軍帳附近,最后,還是免不了要原路折回。楊勤始終是楊勤,他可以為了程四做所有事情,但是,這其中不包括舍棄他的自尊。程四可以在趙闖和馮彤面前用帥令壓他,他便可以依著帥令再也不接診,反正軍中有的是醫官,就算他不接診也不會因此而死人。楊勤想著哼了一聲,抬頭才猛然間發現他竟然又走到了中軍帳后。楊勤愣在原處,大帳就在前面幾丈之外,只要走進去就能看見自己日思夜想的人,這些日子他經常看到在大帳外值守的那班衛士到伙頭軍那邊的營帳中抱怨說伙食不好大帥又沒有動筷子云云。他很想看看那人的傷是否痊愈了,雖然他把一切交代給了李妍,可到底是不放心。猶豫了許久,楊勤轉身。
“楊大夫,留步。”
暗影里這一聲招呼讓楊勤心中驟然一驚:“是你!竟然是你!”
“是我。”暗影里的人得意笑了兩聲,“意外么?”
楊勤不欲多言,回身便走,豈料一把飛刀擦過他的臉頰釘在他的腳前:“你覺得你快還是我的刀快?”
“你待怎樣?”楊勤挑眉看住那一道黑暗里不很分明的人影。
“不是我待怎樣,是你待如何?”那人頓了一下,接道,“上次,我說得不夠清楚麼?”
楊勤咬牙:“清楚,十分清楚。”
“那么,你待怎樣?”
“要我殺她,”楊勤一字一頓地道,“辦不到。”
“嘖,斬釘截鐵啊。你就不顧惜自己的身家性命?大汗可是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思。”
“大汗在你身上只怕花的心思更多。”楊勤冷笑,“楊某不過是個小卒。”
“不錯,你是個小卒。小卒就該任人擺布,不是么?”
“做夢!”楊勤廣袖一甩將臉調向另外一側。
“在做夢的不是我,是你。里面那個人能給你什么?她是別人的女人。大汗可以給你榮華富貴,可以給你似錦前程。”
“好個似錦前程!”楊勤語出譏誚,“為何你還在此處做著如此見不得人的勾當?”
那人也不惱依舊笑吟吟地道:“做大事總是需要些時間的。”
“你已將一輩子都搭進去了!”
“無妨,可以福澤子孫。”
“喏,你的似錦前程榮華富貴就在里面。”楊勤回過身指了指遠處的中軍帳,“你想要,自己去拿吧。”他很清楚自從上次他在中軍帳門口被人挾持之后中軍帳四周的衛士增加了一倍不說,每一個都是趙闖和李南精挑細選的,巡哨的位置也是兩人刻意安排過的。況且,眼下就算沒有這些衛士,單單憑程四的身手誰要是想擒下他也要費一番功夫,到時劉昌他們一到這人要想再像上次一樣逃掉恐怕是難上加難。
“你以為我像你一樣不開眼嗎?我還沒傻到自己把自己和自己兄弟的腦袋送到刀下讓別人去砍。正因為前面巡防嚴密此處才能有空擋讓你我好好聊聊,不是嗎?”
“要殺我你可以動手了,要誆我,還是別想了。”楊勤顯然不受威脅,“烏恩奇就在代州,代州的兵馬都統歸他節制,砍他的腦袋也得你有那份本事。”
“唔,我是沒有那份本事,大汗有就行了。”
楊勤的臉色劇變,嘴里卻毫不示弱:“不可能。他是大汗手下最得力的戰將,大汗不會自斷臂膀的。”
“倘若這臂膀隨時可能割斷自己的脖子,我想大汗不會猶豫的。”
楊勤的眼神變得陰狠起來:“你陷害他!”
“陷害烏恩奇將軍?”那人笑出聲來,“我可沒有,是將軍自己惹得大汗生疑罷了。我只是將你的所作所為如實回稟了大汗而已,從上黨你接到密報時開始。”
楊勤這才省得那封密報只是為了試探自己,也就是說眼前這人已經暗中監視自己許久了,怪不得上次他會知道那么多事。烏恩奇為了勸降程易早已惹得可汗心中不滿,設若自己的假密報再被人拆穿,以大汗生性之多疑必然不再如以前那般信任烏恩奇。否則,巴圖被殺公主被擒怎么會遲遲不派烏恩奇出戰。眼下,如果不是程四所率北征軍兵鋒已經迫近了都城他還是不會用烏恩奇。
“想明白了?”那人見他久久不語出聲道,“大汗說了,如果烏恩奇守不住代州,呵呵,下場就無須我多說了。”
“他會守住的。”
“你以為周軍這邊是吃素的?”
程四對陣烏恩奇,楊勤設想過無數次,真的到了眼前滋味又是不同。他可以死,烏恩奇呢?那是他的同胞兄弟,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縱然很小的時候就被分開了。烏恩奇可以不記得,他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個小小的孩子被從他身邊帶走時撕心裂肺地哭喊聲。
“你當日立的重誓可還記得?”那人絲毫也不打算放過他。
如果日后楊勤背叛了大汗,那么,我弟弟便不得善終。楊勤忽然想起在成為番邦細作時別人教他立下的重誓里有這樣一句,頓覺五內如焚。
“此處我不便久留,下面要怎樣做你心里也該有數了,大汗不是對誰都有這樣的耐心的。”說完那人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的隱入了夜色里,如同未曾出現過一般。
楊勤側身失魂落魄地望著燈火通明的中軍帳,眼下程四和烏恩奇是旗鼓相當,以后呢?勝負勢必要分,得勝的只能有一個。他到底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