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進(jìn)門時, 恰好一個雞蛋迎面飛來,還是春分手疾眼快的給拿了。
羅姨娘只顧著哭求:“哎呦我的小祖宗,你知道現(xiàn)在雞蛋多少錢一個?你這是砸銀子啊。好, 姨娘不怕你砸, 可你若有個好歹, 讓姨娘怎么活?姨娘可就你一個女兒啊……”
金寶姍兀自倔強(qiáng):“我不吃我不吃, 除非它長出花來, 否則我死也不吃!”
“小祖宗,雞蛋怎么長花啊,你真是難為死姨娘了。嗚嗚嗚……”
“二姑娘, 羅姨娘,四奶奶來了。”琴韻放聲通報。
羅姨娘立即止住哭聲, 起身要給阮玉行禮。
阮玉受了, 然后接過羅姨娘手中僅剩了兩個雞蛋的蘭草大面碗, 坐到床邊。
“姍姐兒是怎么了?平日里最是懂事乖巧的,怎么不肯聽姨娘的話?”
金寶姍聲音低了低, 但氣勢不弱:“我不喜歡吃雞蛋!”
“為什么不喜歡吃?”
金寶姍沒回應(yīng)。
也是,若是不喜歡吃什么東西可生勸不得,腸胃是不會騙人的。
阮玉默了默,又笑:“你是三房中的姐姐,弟弟妹妹都要看你的樣子, 若是你不肯吃, 他們也跟著學(xué)怎么辦?”
金寶姍小嘴動了動, 還是沒說話。
這孩子, 平日挺溫順可愛的, 卻不想,竟是個犟脾氣。
羅姨娘有些過意不去了:“四奶奶, 姍姐兒她……”
阮玉抬手制止了她:“生病就是用來給人耍小脾氣的,否則,豈不是要憋壞了?”
金寶姍是庶出,但是這孩子敏感又好強(qiáng),身邊又有秦道韞那樣的人物,所以平日里雖不多話,然而卯著勁的要出類拔萃。這樣的人,看著光耀,卻是心累。
被阮玉點(diǎn)破,金寶姍垂了眸,小嘴緊抿,就是不肯哭。
阮玉也不管她,只撿了碗里的雞蛋:“是要雞蛋生出花來么?只要有花你就吃了?”
金寶姍驚奇的轉(zhuǎn)頭看她:“雞蛋真的可以長花?”
“你先告訴我,是不是只要它生出花來你就肯吃?”
金寶姍看著她,抿著小嘴,良久,點(diǎn)點(diǎn)頭。
“那就好。”阮玉起身:“我這就回去讓它長花。不過你也要記住了,生花就得吃!”
目光中驚奇更勝,金寶姍這回簡直是毫不猶豫的點(diǎn)了頭。
阮玉轉(zhuǎn)了身,恰見秦道韞立在門口。
四個月的身孕,在她身上毫無體現(xiàn),人卻是瘦了不少,一眼看去,就好像金玦琳站在了門口。
“你怎么出來了?”
阮玉要上前扶她,想到自己的“病”,只得走了兩步便停下。
“聽說你來瞧姍姐兒,我也來瞅瞅。”笑:“因了我這身子,孩子們的病,我也顧不得許多。”
“如今他們都還好,只是你,要顧念著身子。”
秦道韞笑了笑,很有些無所謂。
這種無所謂,大約是因為肚里的孩子來自于金玦淼,而她與金玦淼……
“三奶奶,其實這世上這么多人,真正有緣的卻沒幾個,這個孩子既然跟了你,就說明你們之間的緣分。其余的,又何必想太多呢?而且有時你想的,未必就是對的。三奶奶看過那么多佛經(jīng),自是知道寬容為懷。其實只要心放寬了,拿掉障目的葉子,或許會發(fā)現(xiàn)眼前的風(fēng)景別有一番韻致呢。”
秦道韞怔住。
自打她嫁入金家,大家都知道她跟金玦淼感情不好,可也只是知道而已,背地里笑話她而已,從來沒有人這般當(dāng)面點(diǎn)醒她,甚至有些……不留情面,而這個人,竟是阮玉。
阮玉仿佛絲毫不覺,就好像她不過隨便的說了一番話,還晃了晃手里的雞蛋,調(diào)皮一笑:“我要回去讓它生花了。”
走了幾步,又回了頭:“三奶奶,保重。”
語氣跟眼神都很有些意味深長。
秦道韞就站在雨中,由棋風(fēng)打著傘,直望到阮玉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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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時候,各房各院皆得了一碗生了“花”的雞蛋,就連金玦焱都分了一只。
他拈著那只長著含羞草葉的雞蛋,懷疑的睇向百順。
百順想要說話,一個飽嗝率先出口。
他急忙捂住,然后不好意思的沖金玦焱笑了笑:“是四奶奶……呃!”
金玦焱眼睛亮了亮,嚴(yán)肅看他。
百順急忙正色:“是四奶奶為了勸二姑娘吃藥才弄了這個雞蛋,大家都有,小的們瞧著好看,于是……”
不好意思的摸摸腦袋:“就這只,還是小的從千依嘴里搶下來,特意留給爺?shù)模俸佟?
金玦焱轉(zhuǎn)圈端詳著雞蛋,自言自語:“這到底是怎么弄的?”
“小的不知,不過……”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嘻嘻一笑:“爺不妨問問千依,或許他知道……”
千依?
金玦焱目露疑色。
百順笑得猴子似的,忽的湊過去,在金玦焱耳邊嘰咕嘰。
金玦焱唇邊緩緩展開笑意,又漸漸沉寂下去。
連底下人都花開花謝幾度春了,可是他……
自打那夜有了肌膚之親……他就是認(rèn)為那是肌膚之親的,他天不亮就走了。
其實是很想守著她,還打算告訴她,她已是他的人了,要她不要再打歪主意。
可是到底沒好意思,看著她長睫一顫,仿佛就要醒來,他逃一般溜了。
后來一想,他到底怕什么呢?
然后阮洵便上了門,詢問當(dāng)日之事,他什么也沒說,只是跪著。
他想過,阮玉能如此決絕,雖然他不清楚那天的事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但總歸與他相關(guān),而且這段時間,他的確對她疏忽太多,又有了太多埋怨,簡直就是……恩將仇報。
所以他跪在雨中,是對自己的懲罰,可是之后,他該怎么辦?
這段時間,他一直思考。
夜深人靜,他透過窗子向著對面眺望,眼跟心都脹得酸痛。
有時他想,她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如他這般夜不能寐?
他是應(yīng)該去看看她的,他也完全有理由,可是這一步,為什么邁得這般艱難?
他們難道就這樣了嗎?
手攥著雞蛋,竟是把蛋殼捏碎了。
蛋清瑩白而柔嫩,一如那夜她留在他指尖的凝滑……
“對了,你說四奶奶是為了姍姐兒的病才做了這個雞蛋?”他眼睛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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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這么干能行嗎?”
百順看金玦焱兜頭澆了一大捅冷水,不禁打了個哆嗦。
金玦焱不理他,再次跨進(jìn)熱氣騰騰的桶中。
“噫……”百順咧了咧嘴,不知這是個什么滋味。
“爺,小的覺得不行。爺自小到大就沒生過病,這都折騰十幾來回了,也沒什么動靜……”
金玦焱在桶里打了個寒戰(zhàn),也不理他,待人泡透了,又跨出來,再澆一桶冷水。
百順覺得這么下去,自己都折騰病了,于是小心躲過腳下的水,繞到金玦焱跟前:“不若爺就先躺床上去,小的叫了大夫,給他點(diǎn)銀子,還怕他不把病說得嚴(yán)重些?到時……”
金玦焱想了想,搖頭,咕噥了句。
聲音極低,但百順依舊聽見了,一怔之下,正要捧贊,可是轉(zhuǎn)念一想,沒病找病,又何嘗不是在騙?
然而就是這么一會晃神的工夫,金玦焱已將桶一扔,只穿了濕透的中衣,跑到院里吹風(fēng)。
“哎呦我的爺,”百順急忙追出去:“這都什么時節(jié)了?又是風(fēng)又是雨的,若當(dāng)真病了,可不止傷風(fēng)這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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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就是這樣……”
阮玉身邊站著來自各房的小丫鬟,都是來學(xué)習(xí)如何使雞蛋“生花”的。
“我們二姑娘一見了長花的雞蛋,一口氣吃了三個呢,說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還要奴婢跟四奶奶多討一些……”
阮玉笑了笑:“姍姐兒是個說話算話的好孩子,稍后你做幾個茉莉花的,姍姐兒喜歡茉莉花……瞧,這是花花草草,這是鹽,這是白醋,再準(zhǔn)備一些洋蔥皮、細(xì)紗布,雞蛋要白皮的。現(xiàn)在把花花草草放在雞蛋上,拿細(xì)紗布蒙好,捆上,然后把雞蛋放進(jìn)洋蔥皮里,再倒上白醋……喜歡什么花樣,可以自己設(shè)計,然后泡上一個時辰……”
“四奶奶,四奶奶,不好了,四爺病了……”
什么?
阮玉手一抖,差點(diǎn)把泡雞蛋的青花竹梅花卉罐打翻了。
百順扶著門框,也不知怎么就能把從烈焰居到主屋幾步遠(yuǎn)的路跑得氣喘吁吁,舌頭耷拉出來跟如花似的。
“突然就病了。發(fā)燒,渾身無力,吃不下飯……跟二姑娘的病一樣……”
什么?金玦焱也得了這種怪病?只是迄今為止,這種病都只在孩子們中間傳播,金玦焱……多少有點(diǎn)超齡了吧?
然而即便這么想,手也已經(jīng)涼了。
百順更是哭喪了臉:“如今大夫開了藥,可是喝不下,一個勁吐。四奶奶,您快去瞅瞅吧……”
阮玉丟了手頭的東西,就要往外走,又停住腳步:“老爺太太知道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