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金玦焱回來的時候, 就見阮玉端坐在楠木交椅上對眾人訓話,臉上沒什么血色,但眼睛晶亮。
霜降不停的給他使眼色, 他看了半天, 不明白。
今天百順跑了大半個京城才找到他, 說是阮玉不見了, 他急忙趕了回來, 此刻見她就在眼前,懸了一路的心頃刻落了地。
也不知是見他回來了還是話已經交代完了,阮玉起身,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什么也不說的散了。
金玦焱正要往里走, 嬌鳳進來了。
“四奶奶, 太太說,四奶奶近來有事要忙, 身子又不好,怕是操不起心,讓奴婢將賬房的鑰匙要回來……”
金玦焱頓時睇向嬌鳳,卻聽阮玉淡淡道:“鑰匙我已經交給二奶奶了,怎么太太不知道嗎?”
嬌鳳一怔。
金玦焱立即扭頭看阮玉。
他好像明白霜降的意思了……
“小玉……”他疾趕一步。
阮玉回頭。
他收回急色, 笑了笑:“今天跑了一天, 還沒吃飯, 不知道……”
阮玉進屋, 他也連忙跟進去了。
——————————
飯菜都是他喜歡吃的, 雖然只有四樣,但他依舊吃得歡快。
“這道燒鲇魚口味有些特別, 換了廚子?”
“好吃嗎?”阮玉問。
“不錯。”細品:“當真不錯!”
“是我們奶奶做的。”
霜降插了一句,然后接了阮玉的一記眼色,閉緊唇,退后。
“小玉,想不到你還有這本事,什么時候再露兩手?”
阮玉便彎彎唇角。
金玦焱笑意一滯,卻在阮玉抬眸之際繼續風卷殘云,特別把那道燒鲇魚吃了個精光。
“哎呀,卡住了!”他露出痛苦表情,指著喉嚨。
阮玉起身:“我看看……你吃得那么急做什么?”
話音未落,腰間一緊,下一瞬已經坐到了他的腿上。
金玦焱也不說話,頭枕著她的頸窩,耳邊傳來的是她的心跳,很激烈,也很平穩。
阮玉也保持沉默,倆人就這么安安靜靜的待著。
良久……
“喝藥了嗎?”他低啞著嗓子問。
“在灶上溫著呢,穗紅在旁邊守著。”
“問珊,去讓穗紅把藥拿過來。”
避到外間的問珊低低應了聲,腳步遠去。
不多時,一只藥罐擺在桌上。
穗紅要斟藥,金玦焱擺擺手,她便去了。
將藥倒進粉青細瓷碗,阮玉看著那晃動的黑乎乎的藥汁,從他手里接過,一飲而盡。
還從未有這般痛快的時候,因為似乎已感覺不到藥的苦澀了。
“也不知這藥到底有什么功效,我只覺得它是專管睡覺的。”
“那就睡吧……”
金玦焱抱著她,像哄小孩子般輕輕的拍著。
所有事當是已安排妥當了,阮玉的心很平靜。
她靠著金玦焱,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小船泊在了寧靜的港灣,雖然她終將起航,可是她愿在此刻,停息在微微蕩漾的水波上。
霜降要帶人進來收拾桌子,被金玦焱無聲的斥退了。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忽然傳來一聲凄喊:“奶奶要去哪?帶著立冬,立冬要跟奶奶一塊……”
阮玉迷迷蒙蒙的睜開眼:“立冬……”
“睡吧,你在做夢……”金玦焱溫柔道。
似乎果真是夢,因為外面又安靜了。
金玦焱抱著阮玉,只等她睡得沉了,方走進臥房,
將她放在床上,看著她靜靜的睡顏……唇角是彎著的,眉宇間卻有一絲郁色。他試著撫平,可是它又皺了起來。
他的目光在燭焰中閃動,忽的伸出手,緩緩探向她的衣襟……
——————————
阮玉只覺得喝了藥的最大好處是什么也不用想,一覺便是日上三竿。
她聽見屋外的人都放輕了腳步的忙活著,想著米蟲的日子終于到頭了,只是不知這些人將來何去何從,她已將半年的月例給她們分了下去,賣身契也都燒了。金家……她們愿留便留,愿走便走,當然是否用她們也要看金家的意思,她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
不想睜眼,好像這樣就可當一切都不曾發生,可畢竟還是要面對現實。
昨天,她還跟丁嬤嬤說,人生在世,總是有許多難關,其實除了死,最難的關,總是處在眼前的這個。
她又忍了一會,自欺欺人的假裝仍在睡著,但依舊要睜開眼睛。
有些無神有些空茫的對著藍綠描金的承塵,無聲嘆氣,轉身……
她機靈一下,險些撞到墻上,待定了定神:“你怎么會在這?”
這個“你”自然是金玦焱。
其實自打她暈倒,他便留在了主屋,前夜還睡在了榻上,可是現在……
他怎么會躺在她的床上,還離她這么近?
想了想,掀起被子瞧了瞧,又趕緊捂上,臉上開始冒火。
金玦焱仿佛剛剛醒來,睜開朦朧睡眼:“醒了……”
他嘟囔著,臂一伸,自然而然的把她撈進懷里,下巴蹭著她的發心,很是曖昧道:“不累嗎?”
阮玉攥緊了被角,臉繼續冒火。
“怎么還這么不好意思?我們已經是‘夫妻’了……”
“夫妻”這倆字是咬著她的耳朵說的,弄得她的耳朵一個勁發紅發燙。
金玦焱抱著阮玉這個僵硬的蠶繭溫存了一會,吻了吻她的鬢角:“我今天還得出去一下,晚上給你好消息……”
阮玉垂眸。
“好了,”用力的抱了抱她,感覺自己的某個部位開始發生變化,忍不住咬了咬她的唇瓣,沙啞道:“你再好好睡一會,等你醒了我就回來了。我今天回來得會比較早……”
也不管她應不應聲,使勁親了親,然后下了床。
阮玉看著他不緊不慢的在白綢中衣外套上天青色的薄綢夏衫,忽然道:“不叫璧兒過來服侍你嗎?”
金玦焱動作一滯,轉到床邊,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吃醋了?”
阮玉別開目光。
“其實璧兒……”金玦焱停了停,卻只道:“你放心!”
她放心什么?她有什么好不放心的?這跟她,有什么關系……
“噯,你就讓我這么走啊?”他的語氣忽而低沉。
阮玉轉了眸子。
金玦焱斜簽著身子坐在床邊,衣襟半敞,露出精壯的胸膛。
她抿了抿唇,起身,將褡絆一一扣上。
手下,是他有力的心跳,隔著衣物,傳到她的指尖。
當她系好衣上領最后一個褡絆時,他忽然抱緊了她:“哪也別去,等我回來!”
記得他幾個月前的遠行,也是這樣對她說……等我回來。
可是這回,我等不到你回來了……
金玦焱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算計著此刻應該走出巷口了,阮玉坐起身。
剛梳好頭發,嬌鳳便過來了。
“太太請四奶奶過去一趟……”
霜降想要阻攔,可是她現在有什么立場?
曾經,她們是相府出來的人,縱然不能為所欲為,可是逢人也要看三分薄面,而現在,丞相大人生死未卜,她們如今就是死在金家,也只能是給主子帶來更多的麻煩。
于是她只能眼淚汪汪的睇著阮玉:“奶奶,奴婢跟你一塊去。”
“不必了,”阮玉笑笑:“你讓嬌鳳到廳里坐坐,我一會就過去。”
霜降不敢違背。反正她已想好了,無論主子做了什么決定,她總歸跟定主子便是了。
不僅是她,還有問珊,穗紅……她們都是這么想的。
所以她只是屈了屈膝,就轉身出去了。
阮玉坐在屋中,緩緩環視四周。
這是她生活了一年多的地方,再怎么不喜歡,也深深印在了記憶里,而這一切,只因為那一人。
目光落在尚來不及整理的床鋪上,腮邊一燙。
金玦焱,你又在騙我,是怕我離開嗎?你可知,即便是……
我該走也會走的。
這個家,我從來不喜歡,只不過我沒有想到的是,當我真正有理由離開時,居然有了舍不得的東西。
攥緊拳,咽下眼淚。
就在她打算鋪紙飛書時,她看到了那張圖,那張她在得知阮洵入獄前畫下的長翅膀拿弓箭的小家伙。
畫上的小天使一臉笑瞇瞇的樣子,似乎永遠不會知道世間疾苦,只不過金色的卷發換作了烏絲,那眉那眼也不再是西方人的模樣,而是有點像他,又有點像她。
其實在當時,她正在突發奇想,想像他與她的孩子會是什么模樣。
而今,她只是笑了笑,將畫揉作一團,塞進袖子里。
然后拿鎮紙捋平紙張,肘枕在竹雕蘭花圖的臂擱上,奮筆疾書。
嬌鳳大約等不及了,廳中傳來幾聲爭執。
阮玉拿起寫好的紙,吹了吹,便輕輕卷起,走出門去。
臨到門口,頭一暈,不小心碰到了門框上。
袖子一掃,里面的紙團便滾了出來。
可是她根本沒有發覺,打量手里的紙卷依然完好,便邁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