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等人頓時沒了動靜。
阮玉便見金泥鳳紋錦緞簾子往上一飛,一身寶藍色家常錦緞袍子的金玦焱便出現(xiàn)在眼前,似乎只一步,就邁至床邊。
“呵,我還真不知,一日不見,我這福臨院就成別人的了。”皮笑肉不笑的咧咧嘴,忽的豎起劍眉:“見了主子不下跪,是你們丞相府的規(guī)矩?”
春分和立冬被震得一哆嗦,連忙收回護衛(wèi)之姿,端端拜下:“四爺……”
金玦焱也沒叫她們起身,只回頭:“還不給爺進來?”
錦緞門簾又是一閃,一個穿姜黃比甲的丫鬟垂著頭走進來。
“抬頭!這是咱們金府,被人擠兌得沒處躲沒處待,你也真好意思!”
雖是怒罵,但任誰都能聽出其中的關愛。阮玉不覺細細打量這個進門的丫鬟……十五六的樣子,發(fā)梳雙髻,齊齊的劉海,只露出圓圓的半張臉。因為聽到怒喝而驟然睜大的眼睛尚帶著淚痕,無辜而惶恐。
她望向阮玉,又猛然垂眸,小嘴動了動,愈發(fā)顯得凄惶。
這是怎么回事?阮玉睇向春分。
春分皺了皺眉,叫進了霜降:“這是怎么回事?”
霜降屈了屈膝:“早上奶奶走了后,奴婢就安排下人繼續(xù)整理奶奶的嫁妝。奴婢不知這屋里原有幾個人,都是什么人,因為自昨兒個進來,就沒見過原來的人。這,姑爺是知道的。”
金玦焱哼了一聲,方正的下頜繃得可以直接用來砸核桃。
“今兒早上倒是來過幾個,都來問做什么。奶奶不在,奴婢也不好擅作主張,況且四爺……”霜降恰到好處的欲言又止:“所以奴婢覺得不如請四爺決斷。”
跪地:“還請四爺和奶奶責罰。”
霜降話不多,但有理有據(jù),再加上她本不愛笑,愈發(fā)顯得嚴肅認真,金玦焱不覺氣急:“這往外攆人的事你們倒有理了?”
霜降腰板跪得筆直:“四爺說什么攆人的事,奴婢不知,若是有哪個不開眼的下人得罪了四爺身邊的人,稍后不妨把人都叫來問問。今兒人多事忙,奴婢總有看不到的時候。不過但凡奴婢在了,有人問話,都是答了的,至于這位姐姐……”
霜降掃了那丫鬟一眼,垂眸,神色沉靜:“奴婢從未見過。”
“你,你竟然還不認賬了?”
“四爺息怒,若是奴婢做的,奴婢自然認,哪怕不是奴婢做的,今兒個奶奶既然將院子里的事交給奴婢,就算哪個人犯了錯,奴婢也一樣擔著責任,還請這位姐姐說說,到底是哪個不開眼的得罪了姐姐,奶奶一定會給姐姐做主!”
“璧兒,你說!”金玦焱斷喝。
那個叫璧兒的丫頭一會看看這個,一會看看那個,最后看看阮玉,眼淚當時就掉出來了。
然后跪在地上,肩膀抽動,泣不成聲。
阮玉慶幸,多虧自己今天不在,否則倒好像自己給了她多大的氣受了。
不對,即便她不在,看璧兒的情形,明顯是在說自己所遭的冷遇是她支使。
金玦焱果然暴怒了,可他越是讓璧兒說,璧兒越不開口,氣得他額角青筋暴跳。
阮玉也看出來了,其實璧兒的遭遇倒無需追究個真假,只是金玦焱想借題發(fā)揮,哪怕不給她慣上個惡名,也要讓她認清這屋里到底誰說的算。
果真……
“你給爺起來!也沒說罰你你跪什么跪?在這個院兒,是爺說了算!”
璧兒小心翼翼的瞅了阮玉一眼,慢吞吞的站起,依舊抽泣著。
若不是覺得她被金玦焱嚇破了膽,阮玉就要以為她是在給自己和金玦焱的矛盾火上澆油了,這一眼又一眼的,真是此時無聲勝有聲。
“來,給爺鋪床……”
阮玉嚇了一跳,可春分等人認為這是理所當然,就要動手。
“璧兒……”金玦焱拉長了聲調(diào)。
璧兒絞著手,低著頭,碎步上前。
“璧兒是我的貼身丫鬟,我的一應事宜,都是她在料理。所以除了我,誰也別想支使她!”最后一句,帶了威脅,惡狠之極。
據(jù)說古代但凡有點身份或有點錢的男人,身邊都會預備幾個丫鬟,準備隨時通房。璧兒……該不會就是那個“通房”吧?
但見春分和霜降互遞了眼色,阮玉更是心領神會了。
可是接下來就沒法輕松了:“金……四爺,您能換個地方睡嗎?”
她可不想同這么個玩意同床共枕。
金玦焱已經(jīng)開始解領上的褡絆了:“這是爺?shù)牡乇P,爺想睡哪就睡哪!你若不樂意,你自己找地方!”
心想,我還不樂意呢,若不是老爺子非要給大伯、三叔做出個全家和睦的模樣,他今天就休了她!
阮玉一聽這話,就要下地。
春分等人是不能同意的。
這才新婚,昨兒就沒能圓房,今兒又要往外趕人,金四也太囂張了吧?把姑娘攆出去,這地方讓給誰?給通房?
然而也未等她們發(fā)話,就聽璧兒一聲尖叫。
金玦焱立即像爆竹似的彈過來:“怎么了?誰打你了?”
目光旋即惡狠狠的掃向阮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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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兒卻小鳥依人的躲在他身后,露出半張臉,顫巍巍的伸著根手指,哆嗦道:“狗,有狗……”
金玦焱這才發(fā)現(xiàn),床上不知什么時候橫臥了一只狗。
這狗說多丑便有多丑,竟然還霸占了他的位置。
“畜生,誰讓你進來的?”
怒吼方落,那只狗忽然一躍而起,沖著他就狂吠起來。
“好啊,你還來勁了是不?”
金玦焱四處打量,意圖尋找個趁手的武器,怎奈狗已經(jīng)蹦下了床,追著他便開叫。
金玦焱抓了根雞毛撣子,咻咻揮舞著:“你再叫?你再叫?畜生,我扒了你的皮!”
“汪汪……汪汪汪……”
沒有人明白狗叫的是什么,阮玉卻聽得清楚。
“金玦焱,你這混蛋,敗類!”
“你打啊,打啊,王八蛋!”
“你以為你是誰,衣冠禽獸。你看不上我,我還瞧不起你呢。你比劃什么?有本事你咬我啊,咬我啊……”
在此之前,阮玉從未想過古代的大家閨秀竟然會是……這副樣子。或者說,通過春分等人,以及小土狗,哦,是如花昨夜的哭訴,她覺得原主應該是溫和、多情、膽小、柔順、內(nèi)向、有點小脾氣,有點多愁善感,但總之是個懂禮儀知進退的且受過最嚴格訓練最守規(guī)矩的豪門貴女,當是要比秦道韞還要笑不漏齒,行不搖裾。可是現(xiàn)在呢?它自覺受到了羞辱,心肝脾肺腎都要吼出來了。
或許,最標準的淑女在他人看不到的地方也有著最意想不到的舉動吧,更何況原主已經(jīng)得到了徹底的“偽裝”?
而且它現(xiàn)在一定是又苦悶又抑郁又憋屈,所以得到個機會便要發(fā)泄出來。更何況若是沒有這門親事,可能也不會發(fā)生這等離奇古怪的事件吧,也便難怪它如此瘋狂。
這工夫,阮玉看著他們一個撲,一個擋,一個進,一個退,各叫各的,再聯(lián)想到如花原本的身份,忽然想到,這才是名符其實的夫妻對決吧?
如此一來,便再忍不住,大笑起來。
屋里的兩撥人正在緊張,一方是擔心金玦焱被咬,一方是擔心如花挨揍,都在密切關注,又一時無法上前相助,因為助了誰都是得罪這屋里最重要的人物。卻忽聽一陣大笑,清脆又悅耳,直把帳檐上滿懸的尺長穗子喜得簌簌顫動,連五彩線香熏銀球都跟著滴溜亂轉。
金玦焱停下來,但見阮玉趴在床上,頭埋進枕頭里,拳頭還不停的砸著床板。
真沒見誰家的閨秀能笑成這副模樣,且看那……
想到那個人,不覺心情一黯,高舉的雞毛撣子緩緩落下。而后想起自己竟然跟只狗一般見識,斗了半天,還讓她看了熱鬧,頓又氣上心頭。
如花見他收工了,也住了口,毫無形象的趴在地上,吐出舌頭喘粗氣。
阮玉笑了半天,忽聽屋里沒了動靜,便扭頭看過去。
兩腮因為興奮而現(xiàn)出淡淡的紅色,如初熟的桃子一般,有讓人想要觸摸的圓潤與水嫩。
眼里浮著淚花,拿指尖拭了下,依舊霧蒙蒙的,然后看著此刻的情形,又是忍不住一笑。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蠟燭恰在此刻爆了朵燭花,令得那個笑容格外耀眼了一下。
金玦焱有些郁悶,恨恨的將雞毛撣子摔在地上:“睡覺!”
豈料又惹得阮玉一陣大笑。
原來方才他將雞毛舞得亂飛,有一根羽毛恰好落在他頭上,這般一動,飄乎乎的掉下來,結果被聞聲而來的丁嬤嬤瞧見,亦是忍不住冷臉一抽。
金玦焱愈發(fā)覺得沒有面子,便直沖阮玉而來。
阮玉見勢不好,急忙拿了被子將自己包住:“你要干什么?”
金玦焱轉轉眼珠,露出一臉痞笑,眉梢還輕佻的挑了挑:“怎么,怕了?咱們已是夫妻,要的不就是……你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