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天色已經(jīng)亮了。
春分跟夏至一左一右的跟在她身后,半垂著頭,不出一聲。
阮玉只想好好補一覺,腳下疾步如飛。
可是身后忽然傳來一聲喚:“四奶奶……請四奶奶留步。”
停步,回頭,正見秦道韞在兩個丫鬟的服侍下走過來。
簡簡單單的銀緞披風(fēng),穿在她身上,有一種青竹映雪的韻味。
“給三奶奶請安。”
“給四奶奶請安。”
兩邊的丫鬟對著行了禮,就留著時間給主子說話。
秦道韞笑了笑,笑意淺淡得就像初雪一樣輕盈,稍縱即逝。
“我這整日足不出戶的,昨兒方聽說大奶奶跟二奶奶請了四奶奶吃酒。其實我也本做了這樣的打算,只想著大奶奶跟二奶奶未動,我也不好越過去。你也知道,這府里也是講規(guī)矩的。”
如此倒好像在影射阮玉不懂規(guī)矩。
春分跟夏至對了眼色,臉上齊齊現(xiàn)出不悅。
秦道韞卻仿若未覺:“其實規(guī)矩這種事呢,只是給守規(guī)矩的人定的,倒是那些不守規(guī)矩的,才能飛黃騰達(dá)呢。”
如此,又像是在為阮玉解圍,可是怎么聽著這么別扭?
阮玉倒聽出味道來了,秦道韞莫非是在拿阮洵與她的父親秦淮做比?
秦淮是個守規(guī)矩的人,忠君愛主,至死不渝,落了個身首異處的下場。阮洵則是個二臣,賣主求榮,見利忘義,卻是貴為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秦道韞又笑了聲,像是輕蔑,又像無奈:“但無論怎樣,咱們是妯娌,將來還要相處,所以這頓飯我是要請的,至于來不來,就是四奶奶的事了。”
這等態(tài)度,若她是個與金府毫無瓜葛的人,春分就要上去撕她的嘴了。
秦道韞則微偏了頭,于是身邊那個穿青綠色比甲的小丫頭上前屈了屈膝,奉上一張紅底金字的帖子。
同一個府里住著,又見了面,竟然要遞帖子,真是書香門第的做派。然而帖上色彩的搭配可不符合秦道韞的氣質(zhì),莫非是專為她做的準(zhǔn)備?
阮玉垂眸一笑,春分已經(jīng)接了帖子過來。
“謝三奶奶盛邀。”
阮玉微點了頭,既不說去,也不說不去,然后徑自轉(zhuǎn)了身,帶著丫頭走了。
春分跟夏至覺得前半場秦道韞雖然神氣活現(xiàn),可是主子一句話就把她的臉面駁了,豈非就是四兩撥千斤?
頓時覺得揚眉吐氣。
回到清風(fēng)小筑,倆人一個要給阮玉揉腿,一個要為阮玉捏肩,盡顯殷勤。
然而春分突然驚叫一聲:“姑娘,你的臉怎么了?”
夏至一看,也捂住了嘴,想要碰碰,又害怕的縮回了手。
阮玉被弄得心慌,而春分已經(jīng)捧了菱花過來了。
攬鏡一照……沒什么啊。
可是再一看……這是什么?
兩眉中心,有米粒大小的一個紅點。
她摸了摸。
春分就要阻止,可是晚了,頓時臉色一白。
有點痛。
按了按。
沒有結(jié)塊。
可這是怎么回事?
蟲子咬的?
這個季節(jié)還有蟲子嗎?
磕了?碰了?
倒忽然記起,那會她打瞌睡的時候,正是眉心一痛,才被驚醒。
可是眉心怎么會莫名其妙的發(fā)痛呢?
這個小紅點又是怎么冒出來的?
百思不得其解。
春分則奔出門,要喚立冬去請大夫。
阮玉急忙叫住她:“別動不動就請大夫,倒要人覺得我多嬌貴似的。”
春分含了淚:“她們倒是有一句說對了,姑娘就是金枝玉葉!”
“行了!”阮玉擺擺手:“大夫來了,又要折騰好一陣子,結(jié)果弄得盡人皆知,到頭來又要找麻煩。我看我還不如睡一覺,或許一覺醒來,這東西就不見了。”
春分還在堅持,阮玉已經(jīng)沒了耐心:“若是再不讓我睡覺,我怕是真的要病了。”
說著,就往床邊走。
春分拗不過她,只得上前為她整理床鋪,嘴里還嘟囔:“那姑娘先睡著,待醒了再請大夫。或者奴婢先把大夫叫來預(yù)備著,待姑娘醒來……”
“別操心了,傻丫頭!”阮玉拍了拍她的臉,就滾進被窩。
春分被這個意外的舉動驚住了,直到阮玉覺得不舒服又爬起來,喚霜降為她換了衣服又松了頭發(fā)都沒醒過神。
阮玉心滿意足的嘆了口氣,還是躺著舒服啊。
她閉上眼,就要面見周公之際,春分的一句話將她喚了回來:“姑娘,三奶奶的宴,到底去是不去?”
去,當(dāng)然要去。兩家在上一輩結(jié)了恩怨,若是不去,顯得咱心里有愧似的,而且落在旁人眼中,哪怕是清高的秦道韞眼中,都會覺得她自視甚高,不容接近。
她最近的風(fēng)頭已經(jīng)很勁了,不能再讓人添油加醋。
再說,秦道韞擺出這副架勢,似是拿準(zhǔn)了她會賭氣耍性,自己就偏不讓她如這個愿!
不過她現(xiàn)在不想回答。
春分也就不再說話,為她放下帳子,輕手輕腳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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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玉睡得正香,忽聽外面吵起來,還夾著小孩子的哭聲。
她急忙坐起身。
夏至已經(jīng)三步兩步的走進來:“是榮寶院的嬌姐兒跟嬋姐兒,非要進來找姑娘,端秀不讓,妍姐兒就哭起來了。”
這幾個“姐兒”弄得阮玉頭暈。
“別跟小孩子一般見識,讓她們進來吧。”
話音剛落,金寶嬌已經(jīng)歡呼著奔進來:“四嬸!”
金寶嬋也跌跌撞撞的跟在身后,尚有點口齒不清:“四嬸嬸……”
穿靚藍(lán)色飛花褙子的奶娘抱著裹得如同雪球的金寶妍也進了門,屈膝:“四奶奶。”
阮玉使立冬搬了凳子招呼奶娘坐下,轉(zhuǎn)向金寶嬌:“怎么想著到我這來了?”
金寶嬌眼睛滴流滴流轉(zhuǎn)的打量屋里的擺置,頓令夏至皺起眉頭……這個丫頭,跟她娘是一樣的討厭!
“爹走了,娘走了,沒人跟我說話也沒人跟我玩,我就來找四嬸了。”
阮玉揉揉額角:“不是還有嬋姐兒嗎?”
“她太小,話都說不清楚!”
“娥姐兒……”
“別提了,自打娘一走,大娘就不讓大姐跟我們玩,還把大姐關(guān)在屋里,讓她繡嫁妝。”
“還有姍姐兒啊,你倆年齡差不多,正好能玩到一起去。而且三嬸嬸很有學(xué)問,你跟著她,能學(xué)到不少東西呢……”
把麻煩丟給秦道韞,惡意的想象她鎮(zhèn)定的表情一塊塊碎裂。
豈料金寶嬌扭起了身子:“我不嘛,我就要跟四嬸玩,就要跟四嬸玩!”
阮玉頭痛。
她不是沒有注意到金寶嬌嘴里說著話,眼睛卻在不停的東瞄西瞄,不禁懷疑,金寶嬌單單找上她,是李氏的授意。
可這屋里的東西是不能隨便動的,她雖然沒有經(jīng)過如花的同意對嫁妝做了些安排,但若是金寶嬌像上回那樣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她可承受不起。
果真,金寶嬌已經(jīng)盯上了放在花梨木幾上的玉石葡萄盆景,小手一指:“四嬸……”
“嬌姐兒想玩什么?”阮玉立即痛痛快快的答應(yī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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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三個小家伙支出去,阮玉躺在床上,想著金寶嬋抓著花紋鏤空小陶瓷鳥死不撒手,金寶妍又“嘔嘔嘔”的沖著翹頭案上的紫檀座五彩琉璃小插屏使勁,立冬只得犧牲如花去哄她們開心,心里就堵得慌。
原以為李氏走了,府里會消停許多,自己也少了麻煩,卻不想,人家早就把地雷給她埋下了。
如此一來,豈不是李氏走多久,二房這三個孩子就得折磨自己多久?而且即便回來了,孩子們已經(jīng)跟這邊混熟,豈非是想來就來?
門外,正傳來如花壓抑的怒吼。
金寶妍還小,自然不能跟金寶嬌兩個折騰,就留在外間,逗如花玩。
想象如花的別扭,阮玉嘆氣,如花,你也是在捍衛(wèi)你的嫁妝啊,挺住,一定要挺住!
她翻來覆去半天,終于迷迷糊糊睡著了。
豈料好像剛剛睡著,就有人猛烈搖晃她。
“四嬸,我拿來了,接下來該怎么辦?四嬸,四嬸……”
阮玉真要暴怒了,卻聽金寶嬌道:“四嬸,你怎么還睡啊,祖母最討厭人白天不干活,只知道睡大覺了。”
這小東西,竟敢威脅她!
阮玉頓時翻身而起,可是在轉(zhuǎn)過頭的瞬間,已經(jīng)換上一副笑瞇瞇的表情:“呀,嬌姐兒真能干,弄來這么多雞毛……”
她翻看著手中的花花綠綠,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那是。”金寶嬌得意的揚起頭,目光順便掃過玉執(zhí)荷童子擺件:“那個……”
“哎呀,那我們趕緊動手吧!”
阮玉急忙拽回她的視線。
她原本就是想給孩子們找些事做轉(zhuǎn)移她們的注意力,心中不禁哀嘆,這就是她日后水深火熱的生活?
“四嬸,這個要怎么做?”
“四嬸嬸,我要玉……”
“嬋姐兒,去給四嬸嬸拿剪子。小心,別傷到手。”
“四嬸,妍姐兒很喜歡你那個……”
“嬌姐兒,去給四嬸扯幾根線……”
“四嬸嬸,你讓霜降給我拿柜子上的花籃,她不理我……”
“嬋姐兒,霜降胳膊抽筋了,你去叫|春分取幾枚銅錢……”
一不留神,金寶嬌潛到博古架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