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狐撫摸著天德軍檢視廳裡新?lián)Q的虎皮座椅,心中愈發(fā)想念起曲處機來。此前他又派出兩隊人馬回營,命令由最先的“監(jiān)視”和“格殺勿論”改爲“保護”和“確保安然無恙”。但曲處機叔侄卻像人間蒸發(fā)了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世上的很多事都是這樣,握在手上不知珍惜,等到失去時才後悔莫及。
河?xùn)|的劉德三夜渡黃河駐軍東城外,白水狐派人去接洽,使者在客帳坐了半天,喝了一肚子茶水,最後知客卻以劉德三身體有恙爲由將他打發(fā)了回來。
“扯什麼犢子!身體有恙你渡河來做什麼?天德軍山清水秀適宜養(yǎng)病啊?”
白水狐憤懣地想,在面對劉德三這樣既有智又有力的對手時,白水狐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有時候他甚至在想,我何苦放著好好的可汗不做,跑這來受罪?乾脆一把火燒了中受降城,仍回草原上放羊牧馬去,在天藍水清的大草原上縱馬馳騁,也是人生的一大樂趣嘛。
不過白水狐心裡也清楚,自己現(xiàn)在就像鑽進卡網(wǎng)裡的魚,被絲網(wǎng)卡住了魚鱗,只能往前衝,卻沒有後路了。
白水狐苦苦思念的曲處機現(xiàn)在卻成了楊昊的座上賓。就在白水狐籌劃去攻打中受降城的當晚,曲處機便帶著曲清泉便裝出營投西而去。在此之前,曲處機從未正視過楊昊和他的西寧軍。在他看來楊昊跟那些大大小小的藩鎮(zhèn)沒什麼兩樣,擁兵自重,割據(jù)地方,窮兵黷武,征戰(zhàn)不休,非要說有區(qū)別那就是別的藩鎮(zhèn)都吃香的喝辣的,駿馬騎著,美人抱著,小曲聽著,腦子裡考慮的都是開疆拓土、稱霸天下的雄心大事。
可這楊昊呢,一天到晚就爲手下那幾個人的穿衣吃飯而傷透腦筋。又是開煤礦、辦工廠、勸農(nóng)桑,整日狗茍蠅營,想的都是吃喝二字,毫無開疆拓土,掃平天下的雄心壯志。
“這簡直就是一個庸才嘛!”這是曲處機一開始對楊昊的判斷。但當他得知豐州的官軍雖然窮的吃了上頓沒下頓,卻能與民休息,輕徭薄賦甚至免除百姓的稅賦時,心裡對這個年輕人產(chǎn)生了一點點興趣。再後來,當曲清泉詳細地把楊昊的身世來歷,在豐州的施政大要說給他聽時,曲處機的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他急切地想見到這個在亂世中推行新政的年輕人。
曲清泉之所以如此賣力地向老師推薦楊昊,並非一時心血來潮。他和關(guān)索曾同在太原遊學(xué),彼此關(guān)係也算過得去。在河?xùn)|很多人的心裡,曲處機的形象就是那個半人半神的諸葛亮,甚至比諸葛孔明更勝一籌。身爲河?xùn)|人,關(guān)索也對曲處機推崇備至,當他探知曲處機叔侄奉命到了白水狐營中後,便極力向楊昊推薦。又費盡心機與曲清泉搭上了關(guān)係,誘之以利,動之以情,終於說動曲清泉棄河?xùn)|而轉(zhuǎn)投豐州。
不過曲處機就是曲處機,他不是一個容易被人擺佈的人,儘管曲清泉做了很多鋪墊,儘管楊昊對他極盡禮遇,但他仍然拒絕了楊昊的聘請,拒不肯就任楊昊爲他量身定製的西寧軍參謀軍師一職。
曲處機推辭的理由十分充分:自己在河?xùn)|多年,上下都待自己不薄,自己又豈能忘恩負義,轉(zhuǎn)投他人反與故主爲敵?不過曲處機也沒有一言把門關(guān)死,他答應(yīng)留在豐州修養(yǎng)一段時間,並推薦自己的學(xué)生曲清泉到楊昊帳下效命。這表明曲處機是個嚴謹持重的人,他還要對楊昊進行一番觀察瞭解,以決定是否值得爲他效命。
曲清泉初到帳中就顯示出與衆(zhòng)不同的洞察力。他問楊昊:“以將軍的實力,中受降城指日可下,將軍爲何遷延不進,莫不是別有所圖?”楊昊答道:“實不相瞞,昨晚我已經(jīng)準備攻下城池,結(jié)束天德軍的內(nèi)亂。可是我沒想到白水狐和王奔會提前動手,待我兵臨城下時,卻又見振武軍也到了城外,因此遷延。”
曲清泉道:“久聞昔日豐州之戰(zhàn)時,將軍曾義釋石雄,此事可當真?”楊昊點頭,又道:“不過是幫了一個小忙?!鼻迦謫枺骸霸趯④娧垩e,石雄此人如何?”楊昊想了想答道:“勇冠三軍,義膽忠肝。”曲清泉搖搖頭道:“前面的評語學(xué)生贊同,唯最後兩個字不妥。石雄乃一代梟雄,他的眼裡只有天,除了天,他只忠於他自己?!?
楊昊聞言一驚,追問道:“先生的意思是,他此來並非是受劉帥差使?!鼻迦溃骸笆坌膽训翘熘?,豈非久居人下?他早想爲自己爭一塊地盤了,前者他見天德軍局勢迷亂,一時未便動手。如今局勢漸趨明朗,他才揮兵西進。此人智勇雙全,若是由他得了天德軍,將來對將軍未必是件好事啊。”
一旁的程克領(lǐng)驚問道:“此人能在千軍萬馬中取上將首級,這份本事可不簡單啊?!鼻迦呛且恍Φ溃骸按四擞⑿?,未可與戰(zhàn)也。不過此人重義,若是能用巧力收爲己用,實乃如虎添翼的美事?!睏铌患钡溃骸罢埾壬I劃。”曲清泉沒有正面回答,呵呵一笑,卻問:“將軍平復(fù)了林中部後,東西南北哪面最吃緊?”未及楊昊答話,他又自問自答道:“東南是河?xùn)|鎮(zhèn),西南是朔方鎮(zhèn),兩相比較還是東南吃緊些。畢竟朔方有夏綏牽制。而東南方向卻是一馬平川無遮無攔?!?
楊昊忽然恍然大悟,大笑道:“麟州。”
曲清泉也哈哈大笑。程克領(lǐng)不解二人爲何大笑,卻問道:“說石雄,幹麟州何事?”
楊昊代曲清泉答他:“先生的意思是讓石雄去鎮(zhèn)守麟州,替豐州防守南大門?!?
楊昊心中暗感慶幸,自己若非聽從關(guān)索之言請得曲氏叔侄,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條計策的。麟州地處河?xùn)|、朔方、鳳翔、夏綏四鎮(zhèn)交界,又是南北商道要衝,雖是小城,位置卻十分衝要。河?xùn)|、朔方、夏綏、神策軍和自己都盯著這塊地方。哪一方出兵攻取此地,都會引起一連串的反應(yīng),這就是麟州地方憑藉數(shù)百土兵能割據(jù)一方的原因。然而不久前,河?xùn)|軍卻堂而皇之地進駐了麟州,悄然打破了這種微妙平衡。
對河?xùn)|鎮(zhèn)的舉動,關(guān)中的神策軍居然視若無睹,朔方也遲遲不見動靜。這就很明顯了,河?xùn)|鎮(zhèn)是衝著夏綏和自己來的,事先一定得到朔方、關(guān)中兩家的默許。由麟州出兵北上,五日內(nèi)就可以到達豐安,中間除了一些小軍寨,幾乎是無遮無攔。這也是天德軍內(nèi)亂後楊昊遲遲不敢出兵,出兵後又遷延不進的重要原因。雖說河?xùn)|未必敢冒險突襲豐州,但劍懸於頂誰又敢掉以輕心?
資助石雄出兵驅(qū)逐河?xùn)|軍佔據(jù)麟州不過是將一切又恢復(fù)原態(tài),只要他一擊得手,河?xùn)|鎮(zhèn)不可能會大舉報復(fù)。關(guān)中、朔方可以默許河?xùn)|進駐麟州威懾豐州、夏綏,卻絕不會容許麟州城下發(fā)生一場大戰(zhàn),因爲那意味著西北的平衡局面隨時可能會被打破。
此時此刻,還沒有哪一家能承受局面失控後的壓力。
楊昊起身來,向曲清泉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道:“先生此策救了豐州,救了楊昊,請受我一拜?!鼻迦溃骸柏M敢,豈敢,在下不過是旁觀者清罷了,明日入了將軍幕府怕就未必能有如此眼光了?!?
二人握手又哈哈大笑。笑的程克領(lǐng)也跟著笑,笑完,他還是不明白二人究竟笑些什麼。
攻城不克,又未能救出自己的族人,王奔的心情差到了極點。他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船艙裡,不吃不喝不見人,靜心思索失利的原因。熊林岱敲動了艙門,自從在五柳灣見過熊林岱一面後,王奔便喜歡上了這個年輕人,熊林岱呢也樂意追隨他的左右,既做護兵,又做參謀。
“將軍,西寧軍楊昊派來了信使?!?
“哦,”王奔略感吃驚,“快請。”
楊昊派來的信使名叫王正,要是硬攀起來,五百年前那跟天德軍王家也是親戚。雖然只是名小校,王奔卻沒有絲毫怠慢,他穿上官服迎到了艙門口。王奔是朝廷欽封的正五品朝議大夫,雖說是個閒官,卻比那些自封的野官要強上百倍。
王正有些受寵若驚,但他是行伍出身,也不懂得虛僞客套,見過禮後便直來直去地說道:“我家將軍請王將軍明日酉時初刻在城西繡花亭一敘?!闭f罷又遞上了楊昊的一封親筆書信。先開口邀請自己赴約,後再獻上楊昊的書信,王奔明白這封書信裡當是別有內(nèi)容。
王奔當著王正的面拆封閱視,看完信略一思索便道:“請貴使轉(zhuǎn)告楊將軍,明日王奔準時赴約?!?
熊林岱送王正下船時,王奔將楊昊的那封書信放在燈燭上燃爲灰燼。熊林岱送走王正回到船艙時,王奔正倒背雙手在看地圖,這幅地圖是王奔親手所繪,以中受降城爲中心,方圓五百里之內(nèi)的山川、河澤、州縣、村鎮(zhèn)都標畫的一清二楚。
熊林岱正要說話,忽見桌子上有一團尚有熱氣的灰燼,便將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王奔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似在自言自語,又似在問熊林岱:“楊昊提議我們?nèi)衣?lián)兵驅(qū)逐白水狐和劉德三,助我收復(fù)天德軍。條件是我們?nèi)乙喠⒁环菝芗s,結(jié)成結(jié)盟。他讓出小長安給石雄駐軍,我呢則要承擔石雄今後五年的駐軍軍費。你說這個條件我能答應(yīng)嗎?”
熊林岱忍不住地問:“這麼做楊昊能得到什麼?”
王奔轉(zhuǎn)過身來,雙眼亮晶晶的,讚道:“問的好,他得到的好處是石雄幫他駐守南大門,我替他防守西大門。如此,豐州可保十年無事。”
熊林岱點點頭,思量片刻,道:“若是在密約中加上聯(lián)兵互保這一條,就算公平合理了。此外五年軍費說法太籠統(tǒng),還是確定數(shù)額爲好?!?
王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盯著熊林岱的眼問:“你也覺得此議很合理嗎?”熊林岱道:“卑職愚見,倘若能借此平息叛亂,則是天德軍百姓之福?!?
王奔默默地點點頭,說道:“好,明日你隨我一起去繡花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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