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理難說(上)
寂靜宮殿中,謹守奴才本分的宮娥們奉著托盤分立兩列,垂首目不斜視地盯著離腳尖三尺處的地磚,凝神屏息,宛如石雕一般杵著,一動也不動。
時不時有淅淅瀝瀝的水聲自簾後響起,悅耳動聽,卻不似清泉潺潺,反倒帶著幾分繾綣與纏滿的意味,好似情人呢喃的輕柔情語,帶著曖昧的挑逗。
春風乍起,自殿門外輕柔襲來,捲起簾幔緩緩晃動,紗幔翩躚飛揚的那一瞬,恍然可見一片耀眼雪白,似流淌的月色一般迷人皎潔,更皆一段黑色瀑布流瀉在那雪白之上,黑白對比強烈,令人驀地呼吸一滯。
嘩啦一聲,在紗幔垂落的那一瞬,雪光大甚,隱約可見一道曼妙的背影自水池中拔出。
立於殿外的宮娥立即捧著托盤魚貫而入,步伐極快,卻步子輕盈,宛如一個個沒有生命的幽魂,沒有發(fā)出任何聲息。
待見宮人們已經(jīng)將蘭貴妃的玉體擦拭乾後,李嬤嬤立即走上前去,截了宮娥手中熾烈如火的絳紅綢衣,親自伺候起蘭貴妃穿戴起來。
這一月來,陛下病重臥牀,御書房就未曾斷過湯藥,時時可見太醫(yī)弓腰駝背匆匆來去的背影,更時時有碎瓷片被太監(jiān)小心翼翼地從御書房清掃出來,想來是龍顏大怒,用來摔打這些太醫(yī)院無用的草包廢物的。朝內(nèi)朝外,無不因爲皇帝的病情而提心吊膽,放眼整個宮中,更是陰雲(yún)遍佈,氣氛緊凝,一衆(zhòng)宮人如履薄冰,連走路都靜悄悄的,生怕在此關(guān)頭一個不小心就丟了性命。
各宮娘娘因爲見不著龍顏,更是遷怒殿中宮人,自家娘娘更是個手段厲害的,這些日子脾氣就未消過。這半月,娘娘爲祈禱龍體早日康復,閉門吃齋唸佛,雖然只是表面功夫,面子上卻還是做足了的,而今日主子突然弄出焚香沐浴這等不合時宜、“大動干戈”的事,不得不叫她心中忐忑,因爲拿捏不定自家主子的心意,只得愈發(fā)小心地侍奉,生怕這些個毛手毛腳的宮人惹怒了主子。
看著手中耀眼炫目的紗衣,如一團火般包裹著貴妃娘娘凝脂般玉白的肌膚,李嬤嬤心中不由得躥出一個大膽的猜想。
娘娘莫不是……
心中一突,李嬤嬤頓時驚得出了一背的冷汗。
“怎麼了?”李貴妃美麗的杏眼斜睨過來,釋放出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威嚴。
“沒……沒什麼。”李嬤嬤好歹也是宮中老人,對於宮妃們各種爭寵的手段已是屢見不鮮,雖然自家主子如今的方式太過鋌而走險了,但不失爲一步好棋。富貴險中求,自家主子捨得以自身爲?zhàn)D,爲自身爭取,那麼她們這些做奴才的不是更應該高興麼,?畢竟,跟著這樣的主子纔有前程可言。
於是,她立即斂了驚惶之色,眼中帶了幾分讚歎,“娘娘這樣,奴婢看得都驚豔了。”
蘭貴妃看著李嬤嬤那一雙狹長的三角眼中掠出精光閃爍,不由得勾起一抹雖冷、卻極盡妖嬈嫵媚的笑容。她自是知曉這樣鮮明而熾烈的紅,最是能勾起男人心底最隱秘的**,而她嬌柔的身軀,與這紅色相交,最是能勾起男人凌虐的快感,不破釜沉舟,怎麼能在這泱泱後宮站得住腳呢?何況她的目標,從來不是簡單的站住腳,而是站在至高之位,登頂鳳座,令萬人臣服。
儘管那笑容極其美麗攝魂,李嬤嬤卻只覺得寒氣森森,主子對自身都能這麼狠,那對他們這些奴才豈不是……她不敢再想下去,只埋頭盡心盡力服侍起蘭貴妃的穿戴。不管如何,他們這些奴才始終要指望著主子生存的。
半個時辰後,蘭貴妃終是裝扮妥當,提起“親手精心熬製”的蔘湯,領(lǐng)著李嬤嬤與兩個小宮娥施施然朝紫宸殿而去。
這時節(jié),帝京的桃花開得正好,宮中更是如此,無論走到哪兒都是滿鼻子淡淡的桃花香。如味道淡而醇美的桃花釀,令人肺腑清甜,心曠神怡。
蘭貴妃外罩一件白色披風,於晨霧間款步而行,行走間隱約透出裡面誘人的硃紅紗裙,彷彿邀請共舞的翩躚蝴蝶一般。臉上只是略施薄粉,因爲行走微微透出粉紅,時不時嬌咳兩聲,整個人卸去了方纔的威嚴,倒似桃花林中柔弱而神秘的花仙子。
——只有李嬤嬤心中清楚,前方走著的,並非花仙,不過是成了精的花妖罷了。說不得,還要吸人血。
不多時,一行四人便來到了紫宸殿。
“貴妃娘娘請止步——”負責守衛(wèi)的侍衛(wèi)面色冷冽,並未因面前是個嬌滴滴的美人兒而憐惜半分。
這些人已非尋常侍衛(wèi),而是專司皇帝安危的皇室影衛(wèi),自皇帝臥病以來便調(diào)換了所有防守侍衛(wèi),原先的影衛(wèi)也由暗中保護提到了明面上來。所以這些死士是根本不懂憐香惜玉如何寫,更不會屈服於區(qū)區(qū)一個宮妃的淫威。
蘭貴妃何等精明,自不是那等在門口苦苦哀求結(jié)果卻徒勞無功、還被影衛(wèi)一頓冷臉被陛下記恨的愚蠢宮妃可比,她只是婉轉(zhuǎn)一笑,含笑望著緊閉的殿門不語。
兩名影衛(wèi)正疑惑於這位娘娘怎麼不似她人一般囉嗦,卻又不主動離去之時,就聽得殿門吱呀一聲從內(nèi)打開了來,然後杏公公的聲音便響了起來:“奴才見過貴妃娘娘,娘娘怎麼來了?”倒似好生驚詫一般。
“這半月本宮都在佛堂誦讀經(jīng)書,爲陛下祈福,終是將佛經(jīng)抄了九九八十一遍,昨夜纔出得佛堂來,連夜熬煮了這一盞蔘湯,還望公公通融通融,讓本宮進去探望陛下,若不然,本宮心中實在難安。”
見杏公公一臉難色,蘭貴妃繼續(xù)道:“若實在不行,本宮就將蔘湯端進去,放下就走可好?”
杏公公似思量了片刻,這才無奈地嘆了聲氣,說道:“娘娘請——”
吱呀一聲,殿門深深關(guān)閉,一下子將所有的光線隔絕。許是因爲?zhàn)B病需要,素日敞亮的大殿顯得有些暗沉陰森。
蘭貴妃屏息打量著這一方她許久未曾踏足的殿堂,眼中閃過一抹勢在必得。
三足紫銅鎏金瑞獸紋香爐中騰起嫋嫋輕煙,若有若無的煙氣緩慢升騰,慢慢沁入垂直到地上的薄而長的紗幔中,透過重重明黃色的紗幔,一直將微甜濃郁的香味送至殿堂深處。
隱約可見紗帳之後垂著明黃色的穗子和微微隆起的明黃錦被。
她不由得輕勾脣角,朝一旁的杏公公點了下頭,示意他離開。
“娘娘,咱家斗膽放您進來,已是違抗了聖命,若叫陛下發(fā)現(xiàn),咱家就是有百十個腦袋也不夠掉,何況當初咱們明明說好……”說道這裡,杏公公眼底已是帶上了幾分冷意。
若非陛下筋骨盡數(shù)斷裂,御醫(yī)在湯藥中增加了止痛藥材的份量,令陛下早晨服藥之後一段時間內(nèi)都會昏睡不醒,他也不敢違背聖命私自帶領(lǐng)蘭貴妃進來。當然,另一方面也是因爲他念著蘭貴妃當年的提攜之情,如此,方纔擔著風險讓她進來。沒想到卻是個貪心不足的,不知道見好就收。畢竟能夠成爲衆(zhòng)宮妃之中進入寢殿探望陛下的獨一份,哪怕陛下並不知情,也足夠讓別的蠢蠢欲動的妃子不敢妄動,絕了同她肖慧蘭爭奪六宮之主的心思。
“咱家勸娘娘一句,還是現(xiàn)在離開爲妙。”大內(nèi)總管也不是好招惹的,當年她肖慧蘭提攜他,亦不過順勢而爲,這其中,未必沒有利用的成分。
“杏公公此言差矣,本宮無論是這會子走,還是一會子走,無論是你在一旁看著,還是你不在,都沒有任何區(qū)別。因爲從本宮踏進紫宸殿的那一刻,杏公公違背聖意擅自行事的罪名就是既定的了,不會有任何改變,不是嗎?”精緻的眼妝令蘭貴妃的眼神份外惑人妖冶,如一朵暗夜的薔薇,火紅美麗,卻帶著利刺,扎人見血。
“呵……”杏公公陰柔無須的面孔上綻放出一抹冷笑,彎起的脣角如鉤子一般,鋒利無比。肖慧蘭,這是在威脅他麼?
拂塵一掃,他正欲開口,卻突然聽到殿門被自己的心腹小太監(jiān)急急推開,當即神色一斂,對蘭貴妃說道:“貴妃娘娘,咱家奉勸您一句,當心聰明反被聰明誤。”
“多謝公公進言。”蘭貴妃依舊一副篤定的笑容。
望著蘭貴妃胸有成竹的樣子,杏公公敏銳的覺得哪兒不對,卻又說不上來,他倒不怕蘭貴妃弄出什麼幺蛾子來,後宮的女人嘛,無非就是爭寵。
這時候,小太監(jiān)已經(jīng)趕到了跟前。
“急急忙忙的成何體統(tǒng)!”杏公公壓低聲音呵斥道。
“大總管,不好了。”小太監(jiān)臉上一片焦急,立即上前一步附著杏公公的耳朵稟告起來。
聽著耳邊小太監(jiān)的傳來的消息,再看到蘭貴妃一副氣定神閒睥睨著他的模樣,杏公公心中頓時一涼,急忙朝殿內(nèi)望去。
卻見紗幔輕揚,不知何時,龍榻旁已經(jīng)立著一個虛影似的人。
“咳——咳咳!”急遽的咳嗽聲沙啞而乾澀,頓時在空曠沉悶的大殿中盪開來。撞入杏公公的耳中,如同死神的宣判一般。
影主定已向陛下彙報了,陛下此刻的心情定然不好,若是讓陛下知曉自己放任蘭貴妃進來,這個當口,只怕自己小命……都難保!
然而就在他怔愣的這一刻,方纔還盛氣凌人的美人立即變得楚楚可憐,聲音柔軟中帶著幾分急切的關(guān)懷,喚道:“陛下……”卻是蘭貴妃一副喜極而泣、難以置信地朝內(nèi)殿急踏蓮步而去。
“陛下,您可算是醒了,臣妾……臣妾……”幾乎是泫然欲泣,令人見之心生憐意。
可惜這個時刻,皇甫勳只覺得心煩氣躁!他擰起眉頭,目光不曾施捨給美人半分,冷眸緊緊盯著影主,強忍住肺腑間的怒意與想要咳嗽的衝動,沉聲再次問道:“你,再說一遍。”
帝王之威,令影主不由得垂下了眸子,如實彙報道:“楚元帥與安寧郡主雙雙上折稟明解甲歸田之意,如今只怕已在路上了。”
稟告完後,皇甫勳不同於第一次的激動以至於急劇咳嗽,而是再未發(fā)聲。
極度安靜中,龍涎香微腥而甜的氣味緩緩升騰,隨著輕煙暈開,愈發(fā)使得整個大殿顯得沉悶壓抑。
影主垂眸盯著腳尖前光可鑑人的地磚,只覺得那地磚折射出的冰冷光澤好似那緊緊黏在在身上的目光,令人畏懼而膽寒!
極端寂靜中——
“陛下……”
一道柔柔的聲線突兀地打破了這方緊凝的氣氛,蘭貴妃也藉此成功地吸引了皇甫勳的注意。
“滾——!”
只是嬌柔的美人最後迎來的,卻是盛怒之下的一個耳光。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早已趕來的杏公公連忙面色煞白地跪了下去,不僅僅是因爲貴妃是他帶進來的,更是因爲他明顯地看到陛下的手在抽搐!
陛下全身筋脈俱斷,御醫(yī)絞盡心力百般試驗才最終研究出接合筋骨的方法,如今這一巴掌……自從陛下養(yǎng)傷以來,脾氣就變得易燥易怒,凡是關(guān)於他傷勢的,御醫(yī)都必須斟詞酌句彙報,已有兩名御醫(yī)因爲“誇大”陛下傷勢而以危言聳聽、心懷不軌的罪名砍頭,可想陛下多麼在意這傷勢,如今這雙顫抖的手分明是在提醒陛下傷情的嚴重性,他實在難以想象看到這一幕的他們幾人的“後果”……
果然,正如杏公公心中擔憂一般,皇甫勳極其緩慢地收回顫抖的、抽搐的手,眸中的光芒愈顯深沉冷厲,似要吃人一般!
儘管他的手腳的筋骨已經(jīng)接合,卻再也不似當初那般靈便;而他的脊椎,已經(jīng)徹底無治,這意味著他後半輩子只能躺著……更重要是的,只要天氣稍微變化,這些傷就會變本加厲的疼痛起來!
楚軻!
他永遠也忘不了接合筋骨時那種非人的疼痛!而這所有的一切,都拜那個男人所賜!
他是赤焰國堂堂的帝君!
他是曾主宰過這片大陸的偉大帝王的優(yōu)秀後代!
他是皇甫勳!
他何曾受過此等侮辱與折磨!
尤其是……
目光掃過地上如梨花般嬌柔的美人,只見美人側(cè)趴在地上,領(lǐng)口的衣襟已經(jīng)褪至手臂處,露出精緻的鎖骨,胸口恰被紅紗遮擋,隱約中可見其中白膩耀眼的風景,而她的髮髻已經(jīng)散亂,一縷髮絲從臉頰垂落頸項,襯著脣角被耳光扇出的一抹猩紅,愈發(fā)顯得嬌柔,而魅惑。
對,魅惑。黑,白,妖紅。
強大的視覺衝擊,以及受傷的、脆弱的女人,總能激起男人的凌虐感與征服欲。
皇甫勳亦不例外,自蘇珉那一劍下去之後,他已經(jīng)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男人,此刻看到蘭貴妃如此妖冶惑人的模樣,冷冽的眸子中不由得漸漸升起一股子壓抑而扭曲的怒火!加上他身上盡數(shù)釋放的帝王氣勢,使得整個人變得危險至極!
哪怕這個帝王此刻身受重傷,只能靠在榻上!
蘭貴妃自然也敏銳地感覺到了空氣中絲絲的危險氣息,只是她已經(jīng)走到了這一步,自是不肯功虧一簣,她等待的,不就是這一刻嗎?
所以她伸出白嫩手指,緩慢而堅定拭去脣角猩紅的鮮血,然後撐起身體,挪著膝蓋,俯首虔誠地跪到了皇甫勳的牀榻前。
純黑如瀑的發(fā)垂下半掩住猶帶紅痕的面龐,她俯首而跪,如同主動獻祭的羔羊,又似神佛腳下最卑微、最低賤、最虔誠的信奉者,唯有神佛的恩賜,纔是她生存的信念。
今日她來,等的就是這一刻。
先皇一份遺詔,便將平阮兒指給了楚軻,她的心腹大患已經(jīng)不足爲懼,陛下便是有別的心思,也不得不屈服於先皇旨意,她自然知曉平阮兒在陛下心中的份量,這些年她早有領(lǐng)教,所以昨夜得知楚軻與平阮兒將雙宿雙飛時,她就立即策劃了今日的一切。
因爲她收買的一名御醫(yī)曾告知她,皇上……怕是不行了。
目前爲止,陛下還沒有子嗣,然而,向來與世無爭的蕭貴妃卻不動聲色的懷了五個月的身孕,她幾番下手都未曾成功,這頭陛下卻或許已然不能生育,而她,要想成爲皇后,就必須懷上,所以,她精心策劃了這一切,趕在陛下盛怒之時來挑起陛下的**,因爲她知道,這個男人,需要發(fā)泄,而她,需要這個機會。只要擁有這個機會,她就,一定能懷上。
她等著,等著承接陛下的怒火,等著承接陛下的發(fā)泄,同時,也等著棲鳳宮的殿門爲自己開啓。
杏公公臉色慘白得似鬼一般,望著身前那一動不動卻分外惑人的妖冶身姿,他幾乎已經(jīng)聽到了來自死神的召喚!這個女人,居然如此大膽!如此鋌而走險!可知,天子之怒根本不是她可以承受的!而她,還會因爲這極其愚蠢可笑的行爲而連累到他們所有人!
哪知——
皇甫勳卻伸出手指,捏住蘭貴妃的下頜,爾後,將她嬌柔的面孔擡起。
蘭貴妃眼中得逞的光芒一閃而逝,她試圖控制仰頭的角度,令自己的脖頸與臉龐看上去更加誘人美麗。然而就在這時,她突然秀眉輕擰,因爲那鉗制著自己下頜的微微顫抖的手指,卻如鐵鉗一般,狠狠地夾著她的下巴,令她劇痛不已。
而皇甫勳冷沉而狠戾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著她美麗的臉蛋,從額頭、鼻子一直往下,經(jīng)過朱脣,抵達弧線美麗的下頜,最後,那專注的目光倏地一擡,與她透著微微懼意的美眸對視。
在與皇甫勳目光交接的那一刻,蘭貴妃似乎聽到了靈魂發(fā)抖的聲音,心中陡生不安。
“刀。”
單音節(jié)的字,冰冷而寒涼。
蘭貴妃身體猛然一抖,美目大睜,顯然已經(jīng)從那專注而狠戾的眸子裡預料到了自己悲慘的結(jié)局。
“不,陛下……陛下,不要……”
然而影衛(wèi)卻已經(jīng)忠實地遞上了一把寒光凌冽的彎刀。
看見皇甫勳握著彎刀朝自己的臉蛋逼來,蘭貴妃簌簌打抖,如秋風中的落葉,卻還是本能地遠離危險源頭往後退縮,只是剛退了一步,她的肩膀就被人大力按住,讓她再無路可退,而這時候,皇甫勳手中冰冷的刀鋒已經(jīng)抵上了她柔軟的肌膚。
“陛下,不要,不要啊……”最會做戲的戲子,此刻祈求的語氣中全無半分軟糯與惑人,只剩下倉惶與狼狽。
蘭貴妃不知道,她所激起的,並非皇甫勳的征服欲,而是,毀滅欲。
“啊——”
如殺豬一般的嚎叫從紫宸殿深處傳來,令外間謹慎行走的宮人不由得頓了頓腳步,遍體生寒,緊接著,一陣放縱的大笑聲隨之傳來,宮人們齊齊打了個寒顫,趕緊埋頭腳步匆匆地朝前繼續(xù)走去。彷彿紫宸殿深處住著某隻吃人怪獸一般,令他們畏懼,恨不能逃離。
“哈哈哈!哈哈哈……”
皇甫勳狂笑不止,眼中盡是瘋狂之色。
在刀鋒舔上自己臉蛋的那一刻,蘭貴妃就恨不得能夠昏過去,恨不得這只是一個噩夢,然而,扣在肩膀上的悍然的力量卻令她疼痛到不得不保持神智清明,於是在失聲尖叫中,她親眼看著相伴六年的男人手執(zhí)彎刀,以一種近乎癡迷的狀態(tài)在自己的臉上刻畫起來……
一波又一波尖銳的疼痛之後,他終是滿足地收回了刀,緊接著便縱身大笑起來。
爾後,她肩上的禁錮也終是解除,這讓她整個人立即無力地癱倒在地上。臉上的鮮血流淌下來,腥甜味道瀰漫了整個口腔,她看著笑得瘋狂的帝王,整個人畏懼縮成了一團,如一條被烹煮過的蝦。
眼前狂笑不止的帝王,如此陌生,如此瘋狂……
這……這根本不是人!他是魔鬼!
此時此刻,她的內(nèi)心只充滿了深深的恐懼。
哐噹一聲,卻是皇甫勳興致缺缺地扔下了彎刀,此刻他已經(jīng)止住了笑聲,眼神裡帶著一種疲倦與煩躁,不耐道:“扔出去!”
影主立即依令行事。
雖然在看到蘭貴妃美麗妖嬈的面孔被破壞的那一瞬間皇甫勳得到片刻的滿足,然而心中卻好似有一隻野獸仍在咆哮著:不夠!不夠!
“來人!立即著禁衛(wèi)軍封鎖帝京!隨朕出宮!”
“陛下!”
杏公公頓時一驚,以陛下的身體狀況,是根本不適合出宮的。何況陛下此時出宮,分明就是衝平將軍而去的,封鎖城池,陛下是要……
然而,聖意又豈是可以輕易違逆的?皇甫勳只冷冷地掃了他一眼,立即堵住了他喉嚨中想要擠出的話語。
“是!”向來鎮(zhèn)定沉穩(wěn)的大內(nèi)總管立即急忙慌張地從地上爬起,隨即一邊朝宮門跌跌撞撞跑去,一邊吼道,“快!快!陛下襬駕出宮!準備軟榻、披風!快!”
紫宸殿立即陷入一片忙亂中,不消片刻,皇帝鑾駕就讓杏公公安排妥當,一應用具皆已備妥,甚至還通知了御醫(yī)陪駕,以防萬一。
待影主將皇帝抱進鑾駕之後,杏公公仍然萬分遲疑,“陛下,便是現(xiàn)在去了,平將軍或許已不在城中……陛下要保重龍體呀!”他這也算是冒死進諫了。
聞言,皇甫勳眉峰冷驟,眼神幽深卻分外篤定,緩緩開口堅定地道:“起駕。”
她是威遠侯府的郡主,她是飛羽騎的將軍,所以,她斷然不可能如此瀟灑地離開,而這其中的時間,足夠他出宮阻她。
皇甫勳自是沒有料錯,雖然半個月前威遠侯府被火燒之前平阮兒就已經(jīng)將仁叔等一衆(zhòng)平氏的忠實家奴安置妥當,雖然飛羽騎已經(jīng)徹底編制進赤炎軍中,但是,她這一走,極有可能這輩子都將不再踏足帝京,所以,她一定會與這些共她生死的人們道別。
在與平氏解散的奴僕話別之後,平阮兒終是抱著一雙兒女登上了馬車。
“仁叔,回去吧,別送了。”在馬車即將出發(fā)之際,她掀開車簾,對上仁叔毫不掩飾的擔憂眼神,輕聲撫慰道。
威遠侯府付之一炬,她無心恢復門庭,故未曾動土重建屋宇,而是在寶華寺給各位先祖設(shè)置了令牌,受香火沐浴。至於一衆(zhòng)忠心耿耿的奴僕,她則將他們的賣身契盡數(shù)燒燬,使之脫離奴籍,贈與一定的銀兩,放他們自由生活。
她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儘管戀戀不捨,仁叔還是緩慢地點了點頭,一向辦事利落的威遠侯府大管家此刻卻忍不住紅了眼眶,如一個婆娘一般嘮叨起來,“郡主要注意身體,凡事不要逞強,女孩子家,要學會照顧自己,要……”
“放心吧,仁叔,楚某一定不會讓娘子受任何委屈的。”楚軻策馬上前一步,誠懇而堅定地說道。
他依然帶著面具,然而那面具下的眼神卻是無比認真而自信。這份自信而霸氣的氣度令仁叔喉嚨一堵,再說不出話來。是吶,有這個無所不能的男人在郡主身邊,他又還有什麼可擔憂的,只是心中雖明白,卻還是不捨。因爲此一別,卻不知此生是否還能有幸見到郡主……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仁叔,就此別過。”李朗抱拳行禮,也爲這老僕的忠心而動容。
“仁叔,我們走了。”最終,平阮兒給了這位老者一個大大的笑容,然後才放下了拉著簾子的手。
簾子垂下,馬車駛動。
她抱著孩子尋了一個舒適的坐姿,將身體略微靠在車壁上,閉目,再不言語。
馬車咕嚕嚕地碾過青石板,從朱雀大街一直向玄武大街緩緩駛?cè)ァ?
許是搖籃裡小汐兒睡得太過香甜,或是懷中兒子小小的身體太過柔軟,平阮兒此刻也染上了一絲柔軟而脆弱的情緒。或許,這一走,便是永別。
這帝京,終是承載了她太過的悲歡。
她年少懵懂的愛戀,與小璋子相處的舊日時光,以及,她與楚軻的初遇交鋒。甚至,那城門外,還殘留著寧書生與司馬慶的血……
想到這兒,她不禁覺得心口有些憋悶,不由得伸手拉起車簾,好讓自己透一口氣。
“怎麼了?”楚軻出聲詢問。
“沒什麼,就是想再看一眼,這帝京的桃花。”她眼神淡淡地看向那上陽城獨特的街邊桃花,又似透過那桃花看向了曾經(jīng)如它們一般繁盛怒放的歲月。
“上陽城的桃花,確實獨一無二。”楚軻由衷說道。從三月微醺一直到四月紛飛,上陽城的桃花,開得最肆無忌憚,也最嬌豔最長久。
平阮兒卻輕輕搖了搖頭,“帝京的溫軟,終究不適合我,我終究還是喜歡絢爛如血的杜鵑,以及,那如火似錦的木棉。”
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她脣角輕輕勾起,目光落在了楚軻的面具上,在那交織的溫情中,先前的悵然也似乎減弱了不少,令她脣角的笑容愈發(fā)柔軟,以及,璀璨。
楚軻眸子深了深,若非是在大街上,他定要將她脣角的笑容採擷,這樣直白的告白,這樣的阮兒,如何不令他心動?
“九重塔到了,你說,臭老頭留下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平阮兒輕笑著轉(zhuǎn)移了話題,再被楚軻看下去,她便是麪皮再厚,估計也得紅了。
聞言,楚軻這才移開了目光,朝佇立在玄武大街上的九重寶塔望去。
原先的白牆已經(jīng)盡數(shù)被茂密翠綠的爬山虎籠罩,整座白塔如今儼然一座綠塔,最奇特的是,據(jù)說,這寶塔是在去年端陽時,九重塔臥雲(yún)子放出預言的那一夜突然瘋長出來的,而且整個冬天都未見半分凋零殘敗。如此奇景,更是吸引了四方遊子與文人前來觀摩。
平阮兒還記得,在楚府休養(yǎng)半月餘,在身體恢復後終於獲得楚軻批準出門的那一日,她遠遠地就看到這座於風雨中屹立千年巍然不倒、從未發(fā)生過任何變化的寶塔突然變作綠塔時的震驚,以及聽聞那些奇聞之後的震撼。
當夜,她便在楚軻的陪伴下,著一襲黑衣,準備像往昔一般從湖中爬上高塔,一探究竟。雖然知曉臭老頭能耐大,心中卻還是難免擔憂,還是想親自見他一面。
只是不料,從來出入自如的她也有慘遭拒絕的一日。當她的手攀上寶塔巖壁的那一剎那,那些翠綠欲滴的爬山虎卻似活了一般,枝蔓交織成網(wǎng),毫不客氣地阻擋住了她前進的道路,她幾次三番試探,均以失敗而告終。而那些枝蔓,卻並不傷害她,而是靈動地示意她上岸。
在見識過天火與天冰的威力之後,平阮兒對這種怪異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能接受多了,她知道這個世界還有不爲世俗所知的一面,而她,也正從世俗人走向這其中。
本以爲九重塔拒絕的是楚軻,所以她乾脆讓楚軻在塔下等她,誰知楚軻上岸之後,爬山虎依然沒有放行的意思。
後來,她索性也上了岸,同楚軻一起站在塔下仰頭望向上方。
也就是這時,最爲詭異的一幕發(fā)生了:無數(shù)墨綠、翠綠的枝葉退散開來,露出白色的塔身,而那白色牆壁上,漸漸由牆壁裡沁出一行濃墨篆體。
——吾今始睡,阮兒必識,汝子與寶塔廿年之約,至期登塔批命,無忘。
臭老頭留下這行字的日期是去年端陽,如今到約定之期,還有十九年。
她不明白,爲何老頭會沉睡二十年,更不明白爲何會有個如此突兀的廿年之約,難道當初臭老頭的那一句“平阮兒乃天命所眷,其子息身系興亡大運”,並非單純地爲了解除她天煞命格導致的困境,而是有別的用意?
九重塔身,綠葉葳蕤崢嶸,將白牆盡數(shù)遮掩,唯獨剩下塔檐下掛著的金鈴露了出來,在微風中響起清脆而細微的聲音。
楚軻收回目光,透過車簾看了眼在平阮兒懷中睡得香甜的紅瀾與搖籃中的紅汐,嘆息一聲,似有所悟,“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
正如,靈殿命他開啓問靈之術(shù),意欲查出妄圖逆天改命之人,卻推動得他開啓血祭,成爲了那個逆天改命之人,這其中,誰又說得清楚呢?
又或許,從一開始,自己孩子與小汐兒和瀾兒的身份調(diào)換,就是已經(jīng)註定了的?
何況,他們七大世家中,綠蘿國的景家所擅長的,不就是預言嗎?
“亡贏必紫。”他輕聲念道。
去年除夕,綠蘿國天師景戌整整推衍三七二十一日,耗盡心神靈力得出此預言,從而使得綠蘿帝君對姓氏爲紫以及名字中含紫的綠蘿國民下達了絕殺令,這也是千璃紫死亡的原因,其後,贏熙殉情,正因爲景家人突然出現(xiàn)在解州,這才令他夜襲攻城的計劃受阻,同時令靈殿有機會藉手殺人。
聽見楚軻的低喃,平阮兒自然也想到了這件事,若是連國運、命運都可預言,那麼,命理是否早已被上蒼書寫,只能按照既定的道路走下去?
然而,她很快又在心中否定了這一想法,不也說她天煞孤星嗎?然而此生,她卻有幸遇上了楚軻,從此苦厄皆與她無關(guān)。
“瀾兒與小汐兒,定不會受命理束縛!”她堅定出聲,什麼詛咒之子,她不信!
楚軻激賞地看向她,略顯暗沉的馬車中,她的面容如此堅定,散發(fā)出由內(nèi)到外的勇氣與無畏,令她白皙的面龐彷彿籠上了淺淺光華,如此明媚耀眼,幾乎令他花了眼。
“本家主,亦,不信。”便是有命理一說又如何,那便與命抗、與天爭!
得到楚軻的迴應,平阮兒滿足而笑,隨即低頭專注地看著懷中的孩子,這兩個孩子,一定會如他們堅強的母親一般,能夠掙脫所有的束縛,長成,頂天立地的人兒!
夜潮爲汐,大波爲瀾。
他們的人生,定會如無邊際的浩瀚大海一般,遼闊而斑斕。
她,相信,一定會的。
“老大——”
正在這是,李朗的聲音毫無預警地響了起來,這聲音中滿是警戒,令車中的平阮兒頓時戒備起來,只是在看到楚軻脣角上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後,她下意識挺直的背脊又鬆了下來。
有他在,她,無所畏懼。
於是,她悠然地探出頭去,順著李朗與楚軻的目光看去。
卻見街道兩旁的攤販顧不得收拾攤位就飛快地躲閃進了小巷道中,一列列禁衛(wèi)軍如潮水一般朝馬車的方向涌來,繼而順著街道兩側(cè)站立,最後,一抹明黃色在簇擁中露了出來,那是——帝王鑾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