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隊,其實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按理來說,白河身爲金陵巡察使,嚴格來說其實應該站在武將的那一列??墒瞧纳砩线€掛著個“大周酒廠總監造、官拜七品”的虛銜,那又是屬於文臣一系了。雖然只是個綠豆官,但也別拿豆包不當乾糧了啊,對吧?
那麼問題就來了:咱到底該站哪?還是繼續站中間,聽候聖後發落?
昨晚的宮女說了很多上朝的規矩,可是他從頭聽到尾只記住了四個字:謹言慎行——他直接把這四個字理解成:我是木偶,你叫我幹啥我就幹啥,你不叫我幹啥我就啥也不幹……
這時候兩大臣顧著打嘴炮,其他人包括聖後只顧著看他們打嘴炮,於是白河就只能選擇“謹言慎行”了。
身旁的二小姐反倒是挺隨意的,她雖然也是拱手彎腰,可是一雙妙目卻是飄來飄去的,偷偷看著宋、周兩位大臣打嘴炮,櫻脣微微上翹,似乎覺得很有意思。
過了一陣,可能是棋逢敵手的兩位大臣都詞窮了,也有可能是說累了,忽然停頓了一下。
直到這時,站在聖後左下第一位的那個老者開口道:“宋大人,周大人,你們兩位莫要再爭了。白河雖然位卑職微,但是既然他能受聖後神雷一擊而不傷,自然有其可取之處。而二小姐又是真武氣域在身,將來必爲國之棟樑。依老夫愚見,既然聖後恩準,不跪又有何妨?”
他頓了一頓,忽然掃了一眼那兩位大臣,又接著道:“這跪拜之禮,發乎心、止乎禮,尊敬與否全憑一心,跪拜只是流於表面儀式而已??偤眠^有些人口中尊敬,心裡卻暗藏鬼祟?!?
這話可就誅心了!
姓周的那大臣固然是錚錚之言,可是換個角度來想,也可以理解爲爲了顧全自己的掩面力爭到底。而姓宋的大臣,似乎也可以看成阿諛奉承之輩……
身爲聖後左下第一人,地位自然非同小可,那兩位大臣被他這句話嚇了一跳,當場跪下表忠心,只恨不得掏出心窩子來。
“二位卿家忠心耿耿,朕自然心中有數,婁相此言重矣?!?
直到這時,聖後才緩緩開口??此乒重煀湎啵瑢崉t打圓場。忽見白河小倆口還木樁似的站在中間,便笑著說了一句:“你倆還站那幹嘛?趕緊找個位子站好吧?!?
白河如蒙大赦,終於有指示了,不用當木偶了,但問題是……
“敢問聖後,微臣……應該站哪……”他弱弱問了一句。
聖後笑罵:“哪裡有你的位置,你就往哪裡站!”
白河偷偷掃了一眼大殿。
只見武將這邊的隊伍已經站到了大殿門口,再往那邊站的話,就恐怕就只能去大殿外聆聽聖後天音了,文臣情況也是差不多,
不過他卻注意到,在文臣隊伍的最末還有一個角落空著的,擠一擠的話,勉強可以站三五個人,於是高呼一聲“謝聖後”,也不管合適不合適了,拉著二小姐就站了過去。
誰知剛站穩,還沒來得及抹掉冷汗,就聽到聖後發話道:“太遠了,你站前一點。”
汗……
白河抹了一把冷汗,對前面那位大臣告罪了一聲。
“哎呀,恭喜兄臺。”
擡頭一看,卻發現對方居然是剛剛偷雞摸進來的那個年輕人,頓時楞了一下。那年輕人笑了笑,二話不說就麻溜溜的給他讓位了。
上朝潛規則:地位越高,站位越靠前,可是這年輕人卻絲毫沒有羨慕妒忌恨,反倒是眉開眼笑,就好像中了獎似的。
“白河,此處寬敞就得很,你又何必非要往角落裡鑽?難道朕這萬象神宮,還沒有你們夫妻一席之地不成?”小倆口剛跟那年輕人換好位置,聖後忽然指著某處又說了一句。
頓時“嘶”的一聲,大殿內響起整整齊齊的抽氣聲,有些涵養功夫差點的甚至驚呼出聲。
那個地方的確很寬敞。
可是滿場文武濟濟一堂,有人卻寧願站到殿門外,也不敢站到那裡去。
因爲帝位與臣位之間有臺階,左下第一位站著的是那位“婁相”,正好與右下第一位並排而列,形成一道無形的線,而聖後所指的地方,就是那道線與臺階之間的空地。
那裡其實還站著一個人,一個小宮女。
問題是人家能一樣嗎!
人家是朱雀,你白河算老幾啊?!
聖後年方二十七,是歷史上最年輕的開國君主,她的身上有著年輕人獨有的進取、鋒銳、和霸氣等特質,所以她也很喜歡任用年輕人,大家也早已經習慣了這一點。
比如年僅二十八的文心聖閣之主李白,比如當年不惜以“宰相”之位招徠的玲瓏,年僅二十的遊騎將軍林暮雲等等,比如三十出頭的大周江湖巡察使狄仁傑,甚至如今朝堂之上,也有不少二三十歲的大臣——要知道,按照大周律例,那可是至少三品以上的官員纔有資格參加朝會的。
以上這些,都是聖後銳意進取、任用新人的最有力證明。事實證明,她的眼光從未出錯,以上幾位,無一不是在某個領域的頂尖人才,當之無愧的國之棟樑。
但問題是……
你白河算老幾啊!
你有氣域嗎?沒有。
你武功很高嗎?不高。
那莫非你胸中有經天緯地之才、腹內有縱橫捭闔之能?貌似也看不出來……
你這人除了受過聖後的神雷一擊而不死之外,簡直是一無是處,憑什麼站到那個位置去啊?
衆大臣看著白河,表現直接一點的,那眼中都似要噴出火來了,或羨慕,或妒忌,或感到不可思議,也有的兩眼發亮,似乎看到一顆新星正在冉冉升起,打算散會後如何抱大腿。
而隱晦一點的,比如左下第一那位婁相,他就在捻鬚微笑,笑得有點意味深長。
但無論是哪一種,當他們看著他那一根根像針一樣聳起的頭髮時,都感覺就好像扎到自己心裡似的,只恨不得一把火燒個乾淨。然後再想到這奇葩的髮型就是聖後一手造成的,心裡就忍不住隱隱作痛。
忒扎心了!
咕嘟……
白河干嚥了一下。
小綿正在向他招手,示意他站到她旁邊去,可是他覺得有點邁不動腿。
跟小綿並排的位置,那是何等的殊榮,多少人做夢都想站到那裡去,可是在白河的眼裡,那位置簡直就跟龍潭虎穴差不多。聖後讓自己站到那裡去,簡直就跟架在火架上烤差不多。
“請問陛下,微臣……能不去嗎?”他又弱弱的問了一句。
聲音很輕,可是聖後卻聽得很清楚,只是饒有興趣的反問了一句:“你說呢?”
好吧……
陛下金口玉言,那就是沒得說了。
白河舔了舔嘴脣,開始艱難的挪動雙腿,忽然覺得這條通道分外的漫長。
他不敢擡頭打量四周,因爲那樣會讓人覺得自己很囂張。其實他並不拒絕囂張,在金陵時,他就敢當著所有人的面,將金陵第一太子黨姚公子的臉打得啪啪作響,只可惜萬象神宮不是金陵。於是只好低著頭,彎著腰,怒慫一波。
就這樣,就在衆大臣的注視之下,白河二人就跟蝸牛似的向前移動,穿著打扮倒是挺高大上的,身材也挺拔,像個人樣。但是那氣質,卻怎麼看就怎麼像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與旁邊的從容不迫的二小姐一比,簡直天差地別。
“穿著龍袍也不像太子!”衆大臣心下暗自給出這樣的評價,慢慢的,複雜的心理就忽然多出了一絲鄙夷。
再長的路,只要一直在走,那也總有走到盡頭的時候,更何況這條路根本就不長?
小綿見二人走得慢,似乎有些不耐煩了,便悄悄勾了勾手指,於是白河二人一下子就出現了在她的身邊,然後站穩。
一切已成定局,再耿直的人,這時候也不會蠢到跳出來自討沒趣了。
“諸卿有事啓奏,無事退朝!”
隨著聖後一句話,朝會正式開始,衆位大臣的心思就不再浪費在這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毛頭小子了。
到了這時,白河才感覺到那種如芒在背的刺痛感減輕了不少。
大朝會,也就是後世的國務院大會,它是天子與大臣的見面會,也是當今天底下最有權勢的一羣人的集會。大周幅員遼闊,子民億萬,其一應發展方針策略,全都是出自這種集會,其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
“旁邊這位老頭,是宰相婁師德,字宗仁,是狄仁傑的老師……”
“剛纔呵斥你的那位大臣,是尚書左丞周興……而與他打對臺的那個,是吏部尚書宋璟……”
“……你說剛纔跟你一樣遲到偷偷溜進來的那個小子?他叫姚崇,是姚懿的兒子,無官無職,但是憑著祖上餘蔭,媚娘特許他上朝……”
“吧啦吧啦吧啦……”
大臣們正在與聖後討論國家大事,然而白河卻依然有點心不在焉,站在這個特殊、尊崇的位置,對他來說並不是一種榮耀,而更像是罰站。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站到大殿外面去,甚至根本就參與大朝會。
就好比一羣大象在狂歡,你讓他一隻小螞蟻如何自處?
小綿似乎也看穿了他的心思,便在他耳邊輕聲介紹著發言的大臣們,每站出來一個,她就介紹一個,有時候很詳細,也有時候很簡略,似乎全看心情。
反正她是大周最沒規矩的小宮女,是聖後陛下的守護神獸朱雀大人,大臣們早已經習慣了她的存在,因此沒人敢指責半句。
小宮女語音清脆,她說的話白河反倒聽進去了,然後涼氣吸了一口又一口。
全是大神!
她介紹的這些大臣,他從“後世人”的角度仰視上去,全特麼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大神!
比如“出爲將、入爲相”的婁師德,他就是王左第一的那個老頭,他一般不怎麼說話,但是每次說話之前,總喜歡捻一下鬍子,搖一搖頭。
比如有“救時宰相”之稱的姚崇,就是剛剛那個偷雞的年輕人,據說此人大器晚成,這時候應該還沒開始發力。
又比如狄仁傑一力推薦的張柬之。這時候的張柬之也是年輕得厲害,是爲數不多的三十以下的年輕人之一。
再比如與房玄齡、杜如晦、姚崇並稱唐朝四大賢相的宋璟,說話一板一眼。
此外還有愛上綱上線的周興、說話的時候眼睛四處飄的來俊臣,沒什麼存在感的索元禮這些“殺人如麻”的酷吏等等等等……
正史如何記載,白河記得不是很清楚,但是這羣本應活在史書裡面的名人,如今卻正在自己的眼前一個接一個的粉墨登場,那是何等震撼的場景!
蓬勃、朝氣,銳意進取!
滿朝文武百官,從他們的言談舉止,精神面貌,都可以看得到那一股受聖後影響甚深的特質。
這是一個全新的大周。
這是一個與史書記載截然不同的大周!
如果說歷史上的大周朝是一個充滿了陰暗與謀殺的朝代,那麼如今的大周,就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
隨著小綿的逐一介紹,白河漸漸放鬆了下來。
他依然以一種自認爲很恭敬嚴肅但實際上卻是標準的“罰站”姿勢站在那裡,心思卻漸漸的活泛了起來,似乎已經適應了這種場合。
直到這時,他才終於有膽量從正面去看一眼龍椅之上的那位大周百姓讚不絕口的聖後。
只見她高坐龍椅之上,似乎只有在這個時候,她那一直飄離地面的身體纔會有接觸大地的機會。一手支在案幾上上,腕上的玉鐲隱在龍袍袖間,只露出很小的一環。頭部微傾側,那如流雲的長髮,此時已經挽起了髮髻,藏在金冠之間。
那雙修長如柳葉一般的丹鳳眼注視著桌上的奏摺,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卻將殿下大臣們的話語盡皆聽得清清楚楚。偶爾金口一開,羣臣盡皆懾服。
忽然美眸流轉,她便與白河的視線對接了一下。
白河頓時一怔,而聖後卻嘴角微微上揚,笑得動魄驚心。
“這聖後實在是太……”
太任性?
太美?
還是太有氣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