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囡她脾氣很好的,不會這樣取人性命的啊!”阿囡母親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放聲大哭道,她的聲音如此淒厲,彷彿是憋了十年的苦痛在一瞬間傾盆而出。
沒人理她。村巫走在前頭,一行人已經浩浩蕩蕩地朝著村外走去了。看來,他們是鐵了心認定女鬼作祟。
我恍恍惚惚地跟在蘇鬱芒他們後面,只覺得內心空蕩蕩的。死了?怎麼會?這是我第一次目睹身邊的人驟然離去。家裡的長輩去世在我出生前,所以我從未有過這樣彷彿親人逝去般的苦痛。跌足失水?女鬼作祟?這說出去又有誰信呢?
就像阿囡,大家只覺得給她風風光光地做了鬼親,便是很對得起她了。誰又能知道她心裡的冤屈哀怨?出殯也好,結親也好,那些盛大的場合無外乎是給外人看,給活人看的。誰都很高興,誰都很滿意,就除了那當事人自己。
新娘的母親託著個多子多福的雕花木碗,向坑底緩緩地倒下清水,阿囡的母親在兩位的棺頭放了一個紅豔豔的蘋果。花紅的大彩紙錢如同將死的蝴蝶般隨風飄蕩,第一剷土驟然揚起在空裡,揚得人滿眼都是淚水。樹上掛著的鞭炮大作,婦人一邊哭,一邊嘶啞地喊著:“大喜,阿囡大喜——”
這真是我見過最悽慘的婚禮。更多的人加入填土的行列,像是怕阿囡心不服似的沒命揮動大鏟。很快,墓坑逐漸平整下來,只剩一個淺淺的小坑。
“禮成!”村巫大喊道,鞭炮再一次響起。就這樣,死者安息了,在另一個我們看不到的世界裡,她和她的鬼老公相愛百年還是打破頭鬧離婚,誰也不知道。而阿囡的死,在那些心懷鬼胎的人眼裡,也將這樣就此翻篇。
人們三三兩兩地走掉了。阿囡的墓碑前,還放著尊觀世音菩薩的彩色塑像,大概是新娘的母親留下的。她大概覺得這觀音能在陰間保佑女兒吧。我默默地蹲下來,拿起那觀音像。依舊是慈眉善目,和藹可親。
可是畫它的淨持卻再不能對我甜甜一笑,叫我姐姐了。陽光下的紅玉石還是那麼明亮,此時此刻我只想追到靈山去問問神佛,既然受我們供奉,又何必要這樣冷酷無情,袖手旁觀?
"它還挺襯你的皮膚。"蘇鬱芒用手指踮起那片薄薄的玉片,“真正是難得一見的好顏色。”
他不說則罷,想起來我心裡又是一陣茫然,“這紅玉髓還是那小沙彌送的。”
在一旁的老張正悶悶地抽著煙,聽了我這話突然丟了菸頭,蹲下來仔仔細細地看著那玉,半晌才說出一句:"還真是個紅玉髓!"
我聽他這話口氣不對,忙問道:“怎麼,有什麼問題?”
“我一早就覺得這廟有些地方不大正常,果然還是漏了馬腳。”老張說道,“謝昭,這是個什麼廟?”
“蓮花寺啊。。”我有些奇怪地看著他,“你可別整那些佛理來拷問我,我是一竅不通。”
“誰問你是什麼名了,”老張無奈道,“這裡地處南部邊陲,再有幾十里路就是柬埔寨這個千佛之國。東南亞都信奉小乘佛教,供奉七寶無非是些硨磲瑪瑙之類,怎麼會出現藏傳佛教的紅玉髓?”
“這。。”我有些答不上來,未免覺得他有些小題大做,“這紅玉髓是那小沙彌送給我的,許是他師叔念及他是個小孩子。敷衍他些便宜東西罷了。”
“拜託,別的哥哥我不知道,”在一旁的蘇鬱芒也插話進來,“紅玉髓可比瑪瑙貴重多了。這算敷衍,怎麼不來敷衍我呢?”
我被他倆的話噎得說不上來。
“那你說,”我沒好氣道,“他們就算是佛理敷衍,糊弄村民,又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咱們又不是宗教局的,管那麼多做什麼?”
“當然要管,”老張沉沉道,他的臉色嚴肅得有些嚇人,“人家的刀已經架在咱們脖子上了。”
“從一開始,那主持就沒有想留我們的意思。”老張繼續道,“他見我信佛信得用心,便故意用加了料的沉香招待我們。供桌上落下來的香灰是灰黑色的,憑你再劣質的香也不能燃燒得這麼不均勻吧,可見是裡面摻了東西。這麼劣質的香捧在手裡,管你是十世的善人也會被燙傷,根本賴不到佛陀頭上。”
“既然如此,”我不解地問道,“當時咱們走就是,人家不歡迎,咱們又何必說死活賴在這裡?”
“可你後來暈倒了。別說是你,就連我都昏沉沉的,幾乎都看不清殿門在哪裡。小蘇更差勁。”說到這裡,他瞥了蘇鬱芒一眼,“嘴裡不知叫哪個鶯鶯燕燕的名字。”
“胡說,我那是在念觀世音菩薩呢。”蘇鬱芒不自然地把頭扭向另一邊,他的耳垂都紅了。
“他加的東西不尋常,很不尋常。”老張正色道,“天然的那些致幻劑,毒蘑菇也罷,哪怕是生鴉片,都不能夠起到這麼強大的作用,居然能在人眼前呈現內心最真切的意識。沒聽緝私小孫他們說嘛,所有的線索都指向這個村子,過了這個地界就全給斷了——要我說,這廟裡的僧人和錢涇渭他們脫不開關係。“
“所以,他們索性把輪胎扎破,意思就是——”我戰戰兢兢地看著他,“叫我們有去無回?”
“嗯。”老張輕描淡寫地應了一聲,好像根本就沒什麼畏懼似的。阿囡的墳上光禿禿的,但很快,只要幾場雨的工夫,那些藤蔓就會很快長起來,覆蓋一切,淹沒一切。這個女孩子的死,也會這樣被輕易地忘記嗎?
“阿囡的姊妹說,她死前最後一次去的地方正是蓮花寺。”蘇鬱芒補充道,“那正好是盂蘭盆節,她姐姐去廟裡求佛燈,所以記得特別清楚。”
“那女孩子的死肯定和蓮花寺脫不開關係,怕是連那小沙彌也是他們下的黑手,”老張說道,“現在的關鍵是,他們到底是在做什麼營生?還有,去你們的房間,總歸要經過我和那老道的禪房。可那晚我瞪著眼瞅了一宿,硬是沒見半個人影兒。直到你們鬧將起來,才直到出了事。”
此時太陽剛過中天,地面上的一切都恨不得立刻燒起來,甚至於板鞋底都要黏在路上。幾個人蹲在樹蔭下討論了半天,終究是沒什麼頭緒。那寺廟裡的一草一木,現在看來都十分可疑,就連那個牛鼻子老道,我都懷疑他是什麼人派來的奸細。在事情沒有水落石出之前,你是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回那廟裡去的。
無奈之下,我們幾個又折回了村裡。因爲剛纔婚禮的緣故,村裡的人大都和我們打了個照面,也就不再那麼生疏了。我們依舊回到阿囡的家裡,此時狗都放了出來,躺在陰涼裡吐著舌頭,閤家的女人都坐在草蓆上,手裡拿著筆,彷彿在畫著什麼。
走進了才發現那些人居然是給石膏像上色。說老實話,你就是給我倒貼一百塊錢,我也絕不會把它拿回家供著的。——畫的實在太難看了!!!雖然妄論神的美醜是個罪過,可哪個觀音大士不是靜若閒花照水?你看這像做的,細節處粗製劣造不說,那眉眼比東施更像無鹽女。誰擺在家裡,一定給嚇死。
那大嬸倒是畫的挺起勁。真沒發現,這村子這麼窮,卻人人追求文化素養,做起藝術行當了!
“姐姐,你還挺有藝術追求啊?”蘇鬱芒蹲下來,頗有興致地看著她給觀音像畫眉毛。
同學你是瞎嗎?人家都三十多歲了!誰知那嬸子把嘴一抿,笑道:“你這孩子嘴巴還挺甜的——什麼追不追的,我這是掙錢呢?”
“掙錢?一個能掙多少?”老張來了興趣,問她道。
“給兩塊錢!”嬸子高興地說道,”廟裡師父叫給畫的,他們給像,我們就畫,末了還是他們給幫著賣出去。這可是比種田實惠多了!“
這能賣出去嗎?我哭笑不得地望著手中的佛像。是了,肯定又是什麼基金會的扶貧項目。到時候往網上一掛,再編幾個悲慘動人的故事,總會有善良的人們前來購買。就像那年我老家橙子種多了,我外婆硬是給買回了四十斤。最後吃的閤家老小都要得了黃疸,再加上個眼鏡就可以去扮小黃人了。
佛像底部已經做了堵頭,看來畫是最後一步,然後就給裝車了。老張拿起一個彌勒佛來,放在手裡不住地打量著。突然,他手一滑,那像徑直從手裡跌落下來。
石膏像在他手裡跌了個四分五裂。嬸子一看臉就變了顏色,老張忙不迭地從兜裡掏出五十塊錢來遞給她。她的一張臉才由陰轉晴,卻依舊有些不樂意:“回頭又得挨師父說,這像都是標了號的,是啥就是啥。。。”
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我有些不滿地瞥了她一眼。就你這賣相,五十塊能買一堆了!像是怕我們再打碎似的,嬸子對我們明顯地有了提防。沒奈何,我們幾個人說了幾句閒話,扭頭走出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