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繕上前,想要越過韓覺的身側,卻被他伸出的手重重地按住了肩頭,無法挪動一步。
“鞠繕,”韓覺大聲的叫著他的名字,撇過頭,目光凌利的望著他,帶著一絲怒意。
他有些怪他,怪自己的兄弟如何不信任自己,也不相信那個單純的孩子。
“正因爲你是我韓覺此生最好的兄弟,我纔不願見你被一時的仇恨矇蔽了雙眼,日後又再來後悔。夫人會呼吸急促卻又微弱,正是因爲她已毒發到了最後的地步,換著是我當時在場,也根本來不及救她,即便那時你能將她救出來,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在你眼前死去。你知曉前些日子那些毒發的士兵我救下了幾個?一個,我只來得及救下了一個,其餘幾個,在我還未配出解藥之前就已身亡,而死前那心似刀絞般的痛楚,你以爲是一名弱質女子所能承受的嗎?雲彌將她射殺,對她而言又何嘗不是一件幸事,還是說你忍心讓她承受那樣的痛楚,讓她在你跟前求著你殺了她嗎?”
“那樣便能殺人麼?”鞠繕猛然側頭蹙眉望著他,臉上是難掩的憤恨,咬牙怒吼道“你可知,她殺的,不止我的妻,還有我的孩子?!?
“你的妻兒是命,那雲彌又何償不是一條性命!”驀然,一道怒聲似從天而降,隨之而來的是營帳布被劈裂的長響聲。
有人如鷹從頂上破帳而入。
鳶兒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叫,然身子卻是下意識的撲到了泠嵐的屍身之上護著。
來人手握長劍,劍尖直指鞠繕而去。
韓覺愕然,伸手襲向來人,那人只是利落翻身,腳尖一點地借力飛速的再次向鞠繕撲去。
鞠繕往後一仰,長劍從面上刺過,長腿一伸踢上那人,只聽得呼啦一聲,那人已避開了他的襲擊,從他上方飛躍而過,落於身後。
他旋即轉身,只見那人手執長劍相對,與他保持著五步之遙,冷眼而望。
帳內無人出聲,帳頂洞開著,帳布垂落在兩側,只餘下木架子,而成片成片的白雪便徑直的落了進來,落在發間、衣上。
守在外頭的侍衛聽到動靜,握刀衝了進來,嚴陣以待,卻看到鞠繕只是淡然地揮了揮手,便猶豫著紛紛退了出去。
“你是何人?”鞠繕上前一步,冷聲問道。
“衛桑!太子暗衛?!毙l桑側身,斜眼望著他,“如今該說是陛下的暗衛?!?
見眼前之人身著營中侍衛之服,看似入軍中已有數日,不曾想樂正的暗衛已深入軍中。
“即是陛下的暗衛,又爲何現身於軍營之中?”鞠繕皺眉而問。
難道,樂正也怕他功高蓋主起謀反之意派了人來監視?他已不再信他嗎?
“出京之前,奉陛下之命,保護雲彌?!?
鞠繕聞言,後退了數步,穩下身子許久之後,突然大笑起來。
雲彌?又是一個爲了她的人。如今人人都來指責他的不是,他失了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更是失了一個左臂右膀的
得利屬下,到後來還落了個惡人的名頭。
“哈哈,好好好,你們一個個都是爲了她,很好,實在是很好?!背丝嘈Γ帜苋绾危粗约旱暮眯值?,一國之主都爲了那個一直欺瞞他的女子,他真不知道作何感想。
“她自然是好!”衛桑冷眼掃過他,漠然而語:“她便是太好,好的讓你們全然忘了顧及她的心情。她一心敬重你,將你視作天高,你若要她的命,只需說一聲便是,她定是二話不說便能舉劍自刎,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子,你卻以爲她是心有他意,令有所謀。她若真心有詭,何需知會你,何需與敵首周旋。更該是直接殺人滅口不留一個活人顛倒是非亂嚼舌頭根子,你鞠繕之妻的性命是如此重要,她一個區區孤女之命便不在你們眼中了吧!”
他的視線冷冷的掃過三人,最後落在鳶兒身上。
而鳶兒一對上他的視線更是心驚膽顫,她覺得眼前的這個男子只需用眼視便能將自己殺死。
此刻,她才真正覺得害怕起來,方纔自己將所有的一切都推在了雲彌身上,若她真出了什麼意外,那她是不是也成了殺人兇手?!介時,他們又會如何對待她。
她越是想避開,衛桑越是不容許她退怯,提著劍挪動著步子走向她。
“你……你不要過來……”她起身瑟瑟地往後退,驚恐的發現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不由越發慌亂,被逼得將要無法再退,下意識的奔到了一側躲避。
“你可還敢將你白日之言再說一遍。”衛桑冷眼望著她,手中的劍微動,襯著燭火映出的寒光投在了鳶兒的臉上,她被忽然落在眼前的光一驚,身子顫抖的更是厲害,就像篩糠的篩子似的,停都停不下來。
“我,我什麼都沒說,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擺著雙手慌亂的說著。
韓覺見此情形,忙上前擋在了兩人之間,而後轉頭氣急敗壞地問道:“鳶兒,當時夫人到底說了什麼,到了此時你還不說實話?”
鳶兒望著他,紅著眼眶抽噎起亂,眼中的驚慌慢慢淡去,卻還是執意不肯開口。
“快說!”
韓覺對她的吞吞吐吐失去了耐性,怒吼了一聲,將她嚇了一驚,這才顫著聲說道:“是……是小姐,求她殺了自己,嗚嗚……她說她再也受不了……受不了那痛了。”
一時間,衆人神色各異。
韓覺仰頭長吐了一口氣,此時此刻,他竟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是喜是悲。該是慶幸自己猜中了,還是替那個一同揹負了鞠繕傷痛的傻女子掬一把同情之淚。
她替鞠繕做了他最下不了手的事,而後又被他傷得體無完膚。
回頭,只見鞠繕緊抿著脣瓣,一臉的茫然,令人瞧不出他的心思。
衛桑卻是後退了一步,收劍入鞘,而後漠然的轉身走向帳門。
撩起了帳簾,外頭,有不少手握刀劍長戟的士兵正探頭望著,時刻關切著裡頭的動靜,若是真起了什麼衝突,他們
隨時都會衝進來。
衛桑走到門口,忽又側回頭來,冷聲說道:“既然元帥有負陛下當初之託,那麼日後還請元帥自已向陛下解釋。從今日起,衛桑會一肩擔起雲彌之生死存亡,元帥便不必再掛心了?!?
話落,他邁出帳門,外頭的士兵見鞠繕無拘捕他的意思,便自發的向兩邊退開,讓出一條道來,讓他離開。
沒有元帥之命,他們無人敢輕舉妄動,眼見著帳內又只有三人,已無危險,便有副將命他們散了開去。
鳶兒仍躲於一角輕聲抽泣著,鞠繕則是站於一旁身形而動,一臉的沉寂讓人難以揣摩。
或許,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此刻的心情,不管是對於誰而言,他都只有濃濃的傷痛和無邊的奈何。
“其實,你心中也明白,雲彌不會做出那等讓我們傷心的事來。”靜默許久,一旁的韓覺開口說道:“畢竟你與她相處了這些年,她的爲人如何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不錯,我確是在第一次見到她時,便已知曉她是女兒身,誠然,她對你之情誼,也確是男女之真情,只是她卻從未有過任何非份之想,她只會覺得自己身份低下,不配擁有站於你身旁的資格。這樣一個滿心滿眼都只有你的女子,她又怎會願意親手毀了你的幸福。我如今實在不敢想像,她在射出那支箭時,該有多麼的煎熬與絕望。”
韓覺的話,一字一句,重重地敲打在他的心頭,令他從憤怒中平靜,而後心開始慢慢糾結,直到最後的痛不欲生。
是啊,她在將箭頭對準嵐兒的時候,心中在想什麼?
定是已經想到自己會如何誤會她,如何傷害她吧?
可最後,她卻還是替他揹負起了這份愧疚,這些原本都該是落在他身上的。
想他鞠繕手握兵權又如何,到頭來還是護不住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甚至還連累了他人。
他註定,是不配擁有普通人家的那種簡單到極至的幸福。
旋身,他將視線放遠,最後落在擱於桌案之上的佩劍上頭。
那把劍,是他贈予雲彌的,卻也是他,親自從她手中奪回來的。
從今往後,那個會用敬仰的眼神望著他的人兒,將再也不會出現了吧。
頓時,他的心有些慌亂起來,好似他又失去了一個重要之人。不,他在失去泠嵐之後,確是又失去了一個重要的人。
“鞠繕,你再是如何氣她惱她,可也不能不顧忌她的性命啊。”韓覺在身後說著,“讓我派人去找找她吧,待確定了她的安全,我不會將她帶回來的,我保證她不會再出現於你眼前?!?
韓覺甚至有些哀求於他,因爲他實在擔心著,被鞠繕親手驅逐之下的雲彌會如何自處,或是說,她要如何活下去。
然,鞠繕背對著他,久久都不曾出聲。
然,他卻明白了,鞠繕雖不出聲,便還是聽進了他的話,沒有阻止他的意思。
不再猶豫,韓覺返身步出了營帳,將身影隱入了暗夜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