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忌陽的聲調是我聽到過的最復雜聲調,貌似平和,也不熱不冷,卻似乎在一團棉花中裹著帶刺的流星錘,讓你接在手才感覺到沉重和尖厲。
他當然不是等閑之輩。看他的個頭也未必超過我,可是自有一種陰險毒辣的氣勢溢出來。
我本來以為要找到神秘人需要一個不短的過程,歷經曲折打聽才可能訪到他的行蹤,沒曾想他突然就站在我面前了,這令我有點猝不及防的樣子。
不過既然他把話挑明了,那我也不能當縮頭烏龜,我理直氣壯地質疑道:“張先生,你有收靈的本事,為什么要這么干呢?那樣做不是很殘酷嗎?”
他淡淡地回答:“你想指責我沒人性?我不是來聽你講道義的,是來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救回那個女孩。”
“我沒什么本事,只想求你放了她的靈魂,行嗎?”我哀求道。
他大笑三聲,“哈哈哈,這就是你的本事?那我只好告訴你,很遺憾,這是不可能的,你休想用婆婆媽媽那一套來感化我,我張忌陽不吃這一套,你有本事就盡管使出來,沒有本事的話我勸你趁早往后轉,安心當你的書呆子去,考上個理工科什么的也好獲個將來給哪家老板打工的敲門磚。”
他的話讓我臉上火辣辣的,擺明了他是認定我只配當個書呆子,根本無力做一件拯救他人的義舉。他吃定我是個無能之輩。
這不是欺負人嘛?
不過他的話也并非沒有道理,我答應了苑阿姨解救遠甜,但我究竟憑什么本事,根本就心中無數。
跟他硬來肯定是不行的,所謂藝高人大膽,我無一藝在手,膽子大不起來。只好動嘴皮子跟他磨,說你硬把一個好好的小姑娘的靈魂給攫走攥著不放,太不講仁義道德,也不符合你們道教派的教規門律吧……然后說到遠甜的媽媽如何七八年如一日,天天盼著女兒能魂歸身體,恢復生命,整整八年的泣血等待呀……
張忌陽突然爆發起來,他忽地轉過身,雙掌向著我一推。頓時我感覺有一股大力迎面撲來,連著倒退幾步后一屁股坐到地上。
“小子,我已經警告過你別跟我婆婆媽媽,我張忌陽注定不做仁義道德的善人,你如果想當解救他人的勇士,就拿出你的本事來戰吧,如果沒有屁本事那你就完了,回得去回不去還是個問題了。”他指著我呵斥道。
我覺得他的話很兇猛,連忙問道:“你想干什么?”
“叫你做個吊死鬼!”
他的話音才落,我就感覺空中有異常響動,還來不及抬頭瞧,就有什么東西在我兩條小腿上一纏
我看清那不是繩子,而是從空中掛下來一條細小的藤蔓,就像蛇一樣緊緊纏住我的小腿,然后猛地往上一拽,我竟然被拎得凌空吊了起來。
我腳朝上頭沖下,被吊到離地足有三米的空中停住。
剛才我并沒有察覺這里有樹有植物,現在我卻被吊在一棵大樹下了。
“放我下來,快放我下來。”我胡亂揮著兩手,朝張忌陽喊叫著。
張忌陽冷笑道:“看看,我連一個手指頭都沒碰到你,你又是跌跟斗又是被吊了,你這么沒用怎么敢夸下海口解救小姑娘?你以為小姑娘那么容易被解救,吹幾聲牛就搞定了?現在你是自顧無暇,連自己的性命都落在一根草藤上,在這里哭吧。我可不陪你了。”
我看到那扇后門嚯地開了,張忌陽朝門里走去。
“張道士,你別走,快放我下來,我這么吊著頭痛,吃不消呀。”我向他央求著。當然他的形象在我眼里是顛倒的。
眼看張忌陽已經到了門口,再跨前一步就進去了。就在這時,突然從屋內沖出兩個人,躲過張忌陽,直接就沖到了門外。
我一看正是蓉香和杜大保。
蓉香一見我被吊在空中,尖叫一聲:“邢小蒙,你怎么啦?”
張忌陽似乎沒料到他們會從里面跑出來,他哼了一聲,對他們一揮手喝道:“你們這對兄妹是局外人,既然已經跑出來了,我就網開一面不再計較,這里沒你們什么事了,還是快點滾吧。”
蓉香扶著杜大保,看起來杜大保被灌了不少酒,腳步踉蹌,嘴里還咕咕嚕嚕地說著胡話。蓉香也明白就是這個人作的孽。她朝張忌陽喊道:“你為什么把小蒙吊起來,真是太可惡了。快放他下來!”
“小妹妹,我再提醒你一句,你可能對邢小蒙有好感,至于對他感情有多深我也不想多管,我只是勸你別再跟他廝混在一道,他是一個災星,對你絕無半點好處,你跟你哥哥杜大保還是遠離是非,切莫被他的所謂英雄壯舉給拖累了,到時得不償失的。”
“我不聽你胡說些什么,我只要你快把邢小蒙放下來。”蓉香生氣地催促張忌陽。
張忌陽哼了一聲說:“不要得寸進尺,我放了你們,你們就該自行離去,再要糾纏下去,連你們也走不了。”說著快步進屋,門通地一聲關上。隨即里面的燈火也熄滅。
杜大保嘴里哼哼唧唧:“好酒,好酒,崔小姐你身上好香……”
蓉香騰出一只手在哥哥額上拍了一下,責罵道:“大保你這個豬頭,被妖精灌了那么多迷魂湯了,快點清醒吧,我們要想辦法把邢小蒙放下來。”
杜大保卻酒氣熏天,半混半醒。蓉香只好放他先在臺階上坐下,集中精力解救我。
當她圍著那棵大樹轉了幾圈就為難了,對我咕噥:“那根藤一直從樹梢上垂下的,我也爬不上去,怎么才能放你下來呀?要是有把刀就好了……”
此時我已經被吊得兩眼發花,急于想掙脫這種倒吊的慘境,可是我料到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們手里沒有利刃,就算有刀,那條藤蔓肯定比繩子還堅韌,不會輕易被割斷。
蓉香問我:“你能不能把身子弓上去,試試解一下小退上的結?”
我有氣無力地駁斥:“拜托,我沒練過雜技呀,如果我有這個能力,早就實施了,還吊著等你來幫忙?”
“那你說怎么辦?”她又問道。
“我有什么辦法?還是你快點想辦法呀。”我央求著。
“我也想不出辦法,這里什么都沒有,如果有兩樣東西就可以試試了……”
我問是什么東西?她說是一架長梯子和一把鋒利的鐮刀,鐮刀要裝有長柄,她可以將梯子靠在樹干上,爬到我吊的高度再高一點的地方,再伸出帶柄的鐮刀將藤蔓割斷。
“這樣也不行吧,藤蔓一割斷我不就摔下去了?我可是頭朝下呀。”我趕緊聲明著。
蓉香急得快要哭了:“我真的沒辦法了,你讓我怎么辦……”
忽然間,有個人接過了話頭:“你們沒辦法了,我來替你們想辦法吧……”
我急忙轉頭向聲音處望去,只見一個人影緩緩走來。
當然在我眼里他是顛倒的。
等那個影子走到窗戶前,里面照出的光映出他的面目,竟然又是一個光頭。
這個光頭也是一個中年男人,他的衣著就顯得普通了,上身一件帶鈕扣的灰色小圓領布衣,下面穿同樣顏色的寬松褲子,腳上是一雙普通的布鞋。他還背著一個柳條編織的筐子,就像是一個采山貨的山民。
我心里馬上一喜,直覺告訴我這個人的出現一定會成功解救我的。
蓉香急忙問他:“大叔,你是從哪里來的?”
“我的來歷先不要問,現在先把你的同學放下來吧。”大叔說道。
“可是,怎么才能放下他?”蓉香不放心。
大叔放下筐子,從里面摸出一圈繩子來。
他捉住繩子的一頭,在手里輕輕晃動著。
我居高臨下發現,繩子的一頭系著一個小東西,似乎是一把小彎鉤。
只聽嘿的一聲,大叔用力將小彎鉤向上甩去。
我再由下往上望,沒看清小彎鉤在哪里了,只看到繩索從上面掛下來,說明彎鉤已經掛住樹冠上的樹枝。
而掛下的繩索正好貼著我。
大叔叮囑我道:“你兩只手抓緊繩子,我會把吊你的藤蔓給砍斷,你會不會掉下來全靠你自己用力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腳上吊我的藤蔓一旦被割斷,需要我雙手抓牢繩索才不會摔下。我自信這點力量還是有的。
然后大叔從筐中拿出一把雪亮的柴刀,往嘴里一咬,抱著樹干就往上爬,他身手敏捷如猿猴,沒幾下就爬到比我吊著的位置還高的地方,叫我兩手拽緊繩子并盡量托開,讓繩索與藤蔓之間隔開一點空隙,以便他在割藤蔓時不會誤割到繩索。
可是他距離我足有兩米的樣子,一伸手根本夠不著藤蔓,又怎么割得到?我正疑惑著,只見大叔雙腿在樹干上一蹬,整個人向我這邊脫空撲出。
他越過這兩米的距離,像個雜技手一樣抓住了繩索。
我被繩索晃蕩著。看到他就在我的上方,只用單只手抓住繩索,另一只手從嘴上拿下柴刀,大喊一聲:“抓牢啊!”一刀向藤蔓砍去。
啪地一聲藤蔓斷了,我猛地感覺吊住兩腳的力量失去,整個人的力量一下子落在兩手上,然后是朝上的兩腿往下直墜,顛倒過來,那股下墜力好大,差點使我拽不住繩子而掉下去。
“邢小蒙,抓緊啊!”蓉香在下面喊道。
還好我抓住了,抵抗住了一百多斤重力的拖墜,沒有像米袋一樣摔下去。
我畢竟小時候在家鄉爬過青藤,接下來就不費什么事了,順利地落地。而大叔則直接手一松就蜻蜓點水般落在地面。然后他抓住繩子只輕輕一抖,上面的彎鉤脫開樹枝帶著繩索掉了下來。
我連忙向大叔道謝。
可是大叔擺了擺手說道:“現在危險并沒有過去,你們要馬上離開這里。如果時間拖久了,肯定很麻煩。”
大叔背起筐子,叫我們跟著他走。
我和蓉香一左一右架起醉醺醺的杜大保,跟在大叔身后離開樓邊。
現在我們是分不清方向,但我認出大叔走的正是剛才我和杜大保來的路,先進了弄堂,再拐過一個彎。
剛一拐彎我們的面前亮了起來,好比從黑夜走進白天。
我驚問道:“怎么回事,那邊天黑,這里天亮,兩重天呀?”
大叔在前面頭也不回地說:“你們沒看出來這是幻陣嗎?”
幻陣?又是幻陣?
我很疑惑:“既然是幻陣,為什么我們遇上的都是真的?比如我被吊在空中,大叔來救我,難道這是虛的?”
“幻陣是虛虛實實的,到時你就會明白了。”大叔依然在前面匆匆走。
忽然間他站定了。
我向前一望,見到弄堂外正站著張忌陽。
張忌陽擋住了我們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