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意一愣:“第二個……你不是說,只收一個徒弟嗎?”
元封笑了一笑:“有的時候,人的原則只是內心的執念,一旦遇上幾不可抗的外力,便只得妥協了。”
倏忽間,他的笑意里閃過幾絲苦楚來。
這話,不知是在說他的師父,還是在說他自己。
著意愣了愣,正想再問,且忽而聽見那邊周雯急急地喚她:“著意,過來,莫要老去湊著搗亂。”
著意一驚,趕忙轉身跑到周雯身邊,面色帶著幾分尷尬,笑了一笑。
周雯顰了眉來,壓低了聲音,狠狠嚇唬她道:“你怎知這人是好是壞?從外面來的,來路不明,又本是南喬的人,若是哪一天他發難,你這湊得近的,就是人質,一不留神,還要成了試刀的!”
著意咬住下唇,周雯從小管教著她,比師父管教得都要多些,她也頗為敬重,不敢反駁。
那邊,元封仿佛是不明一切的,忙忙碌碌的手只是停了一停,隨即,便又是恍若無事,繼續忙碌著。
“那、那我去給蠶娘師姐去打下手吧……我、我瞧著她挺忙的。”著意小心翼翼地說著,控制著自己不回頭看去。
“好。”周雯又瞥了一眼元封的背影,顰了顰眉,看著著意跑到蠶娘身邊,這才松了口氣,復又回到另一個營帳去忙活了。
元封依舊忙忙碌碌的,直到一只小手自他身后探過來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的袖子。
元封愣了下,繼而微微詫異地低下頭去,看著身高這個方才到自己腰間的小丫頭。
“著意,還是離我遠些為好,這邊事情忙。”他笑了笑,眉眼一彎。
著意搖了搖頭,看著一邊的藥箱,復又轉過身去看了看營帳門口:“我能過來幫你嗎?周雯師姐不在哩。”
元封心下微微一詫——這個小丫頭的心思,細膩玲瓏得緊。
不由他說,著意已經熟練地拿起東西來,給他幫著忙,雖說不過是個小丫頭,約摸十歲,可是這行醫的手法,倒是不顯得生疏。
元封沉了口氣,揚了揚唇角,便又繼續忙活著。
“元先生,你的袖口好香啊。”半晌,一旁的著意忽而冒出一句話,這個問題可是她一直想要問的。
元封愣了一愣:“怎么?”
著意小心翼翼地湊近他的袖口,又聞了聞他垂下來的一綹長發,點頭道:“元先生,你好香啊,真好聞。”
元封笑了笑,繼而點點頭。
“之前師姐們也教過我調香,可沒聞到過這么好聞的香,元先生,這是什么香?”
元封不著痕跡地顰了顰眉——這香,她自然不可能聞到過的。
這香氣,乃是南喬皇室秘制的龍涎香和皇家的金絲楠木日日熏染出的氣息,而這兩個物什,都是父皇在世時,欽賜于他的母妃的。
這香氣便伴著他長大,直到父皇駕崩,母妃被害,他妄圖一隅偏安,卻終究躲不過自己手足和太后娘娘的眼和手,也躲不過如今那睿王妄圖立功的心思。
“這香是一處地方特有的香,可是那個地方極冷,少有幾人能活下來,一旦出了事端,只怕會狼狽不堪——便如同我一樣,險些做了路邊的餓殍。”元封唇角微微上揚,低下頭去,復又抬手輕輕敲了敲她的額頭。
“如此,可不要去那個地方,也莫要尋那個香了,若是歡喜,這帕子予了你,且拿著去玩罷。”
畢竟這世間,最是無情處,當屬天家。
元封說著,從袖口中取出一口帕子來,那帕子上乃是金銀線封得邊,中間用花線織得是一朵怒放的牡丹,漂亮得緊,精巧得讓人贊嘆,別瞧他如今不濟,可這帕子,整潔而又白凈。
著意一愣,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抬手執了那帕子來,嗅了嗅味道,甚是歡喜:“元先生,多謝你,可是這帕子,很名貴吧。”
元封搖一搖頭,笑答:“不然,你救了我性命,這一方帕子,算不得什么。”
正在此時,卻忽而聽見營帳外面,傳來了一聲尖利的馬嘶之聲!
這聲音劃破了軍營里的肅靜之意,直直地四下躥動,仿佛要生生打破這全營的寂靜!
著意一愣,匆忙擱下東西來,跑到營帳口去,可是方才撩開那簾子,便聽見外面,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傳了過來!
“罪將牧笑聽旨!”
正是宮里的王公公!
外面,東風笑咬了一咬牙,‘噗通’一聲跪在了圣旨面前。
地上盡是雪,踩得硬了,如今是又涼又堅硬。
直鉆心底。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罪將、藏纓郡主牧笑,于外,勾結敵將,消極行軍,敗壞軍紀,紕漏甚多,疑有異心;于內,蒙蔽太子,堂皇其詞,當朝不軌,欺瞞眾臣!是謂紅顏禍水!今除其郡主之名,奪其府邸宅院,扣其月俸,暫壓軍中,聽候處置,待劉將帶人來提,歸朝再做審判決議,欽此!”
東風笑聞言一愣——這絕不可能!
且不說自己和皇上的關系,便是如今自己的一言一行,毫無不妥之處,便是那幾處詭異只是,天高皇帝遠,大雪冰封四下白,這么幾處小事可謂微不足道,估摸著也難以傳到陛下耳中!
另外也不說這些,便是阿楓還在朝廷,他一清二楚,為何遲遲也沒有消息,以至于這王公公一番圣旨,宛如晴天霹靂。
一旁,隨著跪著的韓聰、穆遠也皆是一愣。
便是這營中來來去去的將士,忙忙碌碌的醫者,聞言都是詫異乃至停滯。
東風笑只覺得此時此刻,寒風如刀一般欺向她來。
周遭一片騷動,韓聰狠了狠心一揮手,那些兵士們便又是一片沉寂。
東風笑狠狠咬了牙來,抬起雙手來,聲音卻是穩健而又扎實:“罪將牧笑,接旨,愿聽候陛下發落。”
王公公瞧她一眼,便將圣旨予了她去,又接過了東風笑呈遞給他的將印。
那邊,幾個兵士也遲疑著走上前來,小心翼翼地用枷鎖拷住了東風笑,卻是一絲一毫的力氣也舍不得使,生怕傷了她。
東風笑見狀,鼻子一酸,低下頭去。
這是她的弟兄,她的弟兄最了解她、也最心疼她。
奈何……
那邊,韓聰上前幾步去同王公公交談幾句,卻只能得到一句話:“皆是圣上的意思。”
韓聰嘆口氣來,也只得任由如此,拱手便要送王公公離開。
四下,兵士們滿心的疑惑,卻也只得各司其職。
人群便散了。
王公公卻立了許久,不因為他們相送便離開,直到這一處人少了許多,而東風笑由兩個士兵看管著便要向軍中的牢獄里去。
他幾步上前去,攏在袖中的手仿佛是向著東風笑一拱。
東風笑一愣,停下了步子來,那兩個士兵自然也不會催促于她,也停了下來。
“陛下身體有恙,圣旨如此,老奴無力可為。”王公公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說著。
東風笑一愣,卻也能從他的話語里聽出其他的意味來,方才張口想要問詢,卻見王公公輕輕搖了搖頭,便只得噤了口。
——說不得,多少事說不得。
可單是一個‘說不得’,分明便是千言萬語。
“副帥,老奴算計著,距離那劉帥趕來,約摸還有五日,這五日,可莫要荒廢,好生反省自己,看看等否尋得改過之法,突破之處。”劉公公一拱手,一板一眼,說道,白花花的胡子映著雪,顯得分外嚴肅。
“謝過公公了。”東風笑眸光閃了一閃,豈會聽不懂那‘突破之處’的意味?
王公公見狀,朝著她一拱手,復又推開了,向著那邊二位將帥拱手:“那咱家便告退了,將軍們為國為民,辛苦了。”
韓聰、穆遠也一拱手,道了別,卻是一分一毫的笑意也擠不出來。
從此,東風笑便從一戰揚名的傾城女將,變成了狼狽不堪的亂國禍水。
她入了那軍中的大牢,雖說弟兄們和兩位哥哥都待她極好,便是牢獄之中,也是溫暖、飯食也是極好的,韓聰每每親自跑過來放她出去練練槍,只怕悶著她,穆遠平日里寡言少語,可身為一軍主帥,五大三粗的漢子,卻時不時地從外面帶來幾個火盆來給她填上,生怕凍著了她。
這一切,仿佛是悠閑的、自在的。
可是只五日罷了,等到五日之后,那叢健手下的劉帥帶人前來,要將她押回罄都去,那時候,且不說她能否活著抵達罄都,便是這營里,只剩下兩位將領苦苦支撐,也是兇多吉少。
如今,朝廷那邊仿佛是想要將這邊的四個將領,一個一個地召回!
直到這大軍,獨木難支!
第二日晚,北傾傳來消息,王公公歸還罄都途中,難耐嚴寒,暴病而亡。
東風笑聽見這消息,只覺得心下一片慘淡,陛下身邊忠心耿耿的老人,便如此斷送了性命,也許……也許他踏出罄都的那一瞬間,便注定無法回還……
也許,也許他對她說出那一番話的時候,便注定命喪歸途……
而她呢?
茍活至此,又還挨得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