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笑的眸子里映著那殷紅的火光,她看著那西邊沂水一側的烈火,忽而揚了揚唇。
她贏了。
這火,便是她和韓聰師兄約好的火,等韓聰師兄率人過了那沂水,攻下那營帳,若是能搶來糧草軍備,便據為己有,若是搶不來,便將其連帶著燒個干凈,莫要讓敵軍帶著糧草逃竄而去!
而看見這火光,她便可歸營了。
“嘖……”這邊,墨久低低地吼了一聲。
玉竹依舊是不明所以,但是淺淺一眼,也能看出,那火勢本是極大,以至于相隔數里至此,依舊能看得分明。
“墨帥,這是……”
玉竹顰了眉,踟躕地開口,孰知墨久不答,只是看著那火光,復又轉過頭來看著東風笑,俊美的臉上陰晴莫測。
“這一切……是你所為?”墨久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痛心疾首。
東風笑挑挑眉,那火光映在她的眼眸之中,美得分外驚艷。
“你如何以為,便如何罷。”她輕描淡寫地答了句,不置可否。
墨久抬著眼看著她,心下已是明了,此番那火光在他背后,將他高大的身形籠罩在了陰影之中,此時他只覺得悲涼而又詭異。
不知不覺間,當初那個被他害了性命的女子,已經成長到了如此的地步——一盤好大的局,設好的陷阱,備好的圈套,橫亙沂水南北,貫穿足足兩月,卻是終于張開了血盆大口!
那個女子,已經由不諳世事的女孩,成長為了一個謀算天下的梟雄!
東風笑瞥了他兩眼,卻也不再看他,許是覺得手臂疲憊,她索性席地而坐,一手扶著玉辭,一手旁若無人地借著火光理著他的發。
而她懷里的公子,本應是她人的夫君,此時依舊是閉著眸子,沉沉睡著。
墨久顰了顰眉,垂首看著她,半晌,低聲道:“算計得恰好,還我一場大火。”
東風笑動作一滯,繼而勾了勾唇,翻了手腕在玉辭面上輕輕描畫著:“江湖之上,一來一往便是禮節。墨帥,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
那日你贈我一場大火,毀我血纓軍營,今日我還你一場大火,毀你沂水要地。
“只可惜,墨帥來此慶賀,也不忘帶上尊夫人,不然,今日笑勢必要送二位一場成全。”東風笑垂了眸,面上的笑意若隱若現,卻是分外瘆人。
“墨久,欠下的,遲早要還,那冤死的上萬人命,我要你用心頭的血肉一一償還。”
一旁,墨久噤了聲,一言不發,只是死死地盯著她。
“郡主此言,怕是不要命了,且瞧瞧這周遭皆是誰的人!”一旁,玉竹心里明了了五分,終于冷冷出聲。
東風笑一勾唇,四下一瞧,卻是毫不介意地一笑:“若真是不要命,也是不妨事,畢竟有貴營的將士于我陪葬……不過,閣下不妨瞧瞧,此番在我手中的,是誰?”
說著,她輕輕淺淺低下頭去,看著玉辭的臉。
這事情紛亂,可他睡得那么沉、那么安詳。
她好像活在他的夢里。
墨久聞言一愣,一旁玉竹也是一愣,繼而冷哼一聲,向著墨久沉聲道:“莫要聽她胡說,小王料定,她絕不肯傷他。”
墨久瞥了他一眼,不曾頷首,也不曾搖首,面上盡是復雜。
東風笑卻哼了一聲,反手出了匕首,在玉辭的頸項上勾勒著,笑道:“王爺所言不錯,我欠他數條性命,若是平時,我斷不肯傷他分毫。”
“可如今,比起讓他為敵國賣命,背負叛國罵名,讓他摯愛的蒼鷺山為人唾棄,讓他給人利用,不明不白,我倒是寧愿讓他一死了之。”
“而我,與其在你這南喬委曲求全,茍且偷生,看著你設計他同旁人成親,倒也不如給我一個痛快。”
“王爺若是肯,倒是不妨試試,看看我究竟敢不敢殺了他,然后再自盡而亡。”
‘自盡’二字重得很,可如今她說來,竟是輕描淡寫,她抬手撫了撫玉辭頸上那一道淺淺的疤痕,那是他和她初遇時她留給他的,本是冷狠的眼眸之中,難得地掠過了一絲溫柔。
玉竹站在一旁,同一言不發的墨久,看著東風笑低下頭去,小心翼翼地吻著玉辭的額頭。
玉竹最為擔心的事,便是看著這二人同歸于盡,可如今墨久帶兵在此,他根本掌控不了大局!
可是,又如何能看著那兩朵千年冰蠱花毀于一旦!
那邊火光烈烈,這邊卻凝滯如冰。
“一軍,不可無將。”半晌,墨久這沉重的聲音劃破了死寂。
他口中的將,乃是主將,正是如今的沂王——玉辭。
玉竹一愣,卻見墨久已經無力地擺了擺手,示意圍攏而前的兵士們讓開一條道路。
“留下他,你走罷。”
東風笑挑眉看著他,笑道:“讓我正西三里為信,可好。”
讓她帶著玉辭走上三里,然后他們再去帶玉辭回來,同那日她挾持豐彩兒,是一模一樣的方法。
玉竹凝了眉,扭頭看向墨久:“不成,若是到時候她離開了去,又不肯放開辭兒,如何是好。”
畢竟玉辭于東風笑,和豐彩兒于東風笑,絕非相同。
墨久卻只是向他搖了搖頭,復又向著東風笑道:“好,讓你三里。”
他所認識的東風笑,絕不是背信棄義的小人,比拼的是心下的權謀,絕非是丟棄的良心。
更重要的是,他本就在東邊安插了一小隊人,本是接應逃亡而來的弟兄,一同防著北傾軍隊來攻,如今,卻也恰好能擋去東風笑的逃路。
如若東風笑真的違約,帶著玉辭一路向西,定是會被他截住,到時候,天羅地網,插翅難逃!
東風笑一笑,目帶挑釁地瞥了玉竹一眼,復又抱起玉辭站起身來,向著西邊而去。
這邊,玉竹咬著唇邊,墨久默然而立,看著那身影漸行漸遠,漸漸消失在了一片黑暗和火光里……
此時此刻,前往薈城東南部一帶萬山的古道之上,蕭瑟、衰敗。
尹秋打著頭,帶著幾個黑衣人,匿身于一處黑暗中。
“加緊速度,到了明日正午,抄近道便能到了。”尹秋壓低了聲音,交代著。
后面的一位壯漢,身后背著一個大大的包裹,細看來,恰恰是人形,他聞聲點頭道:“好,那邊加緊,晚上多走些,白日還需小心著。”
“主子,剛剛如意去看了,后面官府的走狗已經跟丟了!”這邊,一個尖聲女子小聲匯報,她身后,又有一個女子的身形飛快地略上前來。
“好,尤爭呢?”尹秋停下步子來,回頭看了一眼,問道。
“尤爭方才傳來了訊息,快跟上來了,方才他脫不開身,但剛才,那邊恐怕是出了事情,一時間火光沖天,官府的走狗都嚇壞了,也顧不及糾纏了。”那尖聲女子繼續匯報著。
“出了事情?何事?”尹秋顰眉。
“回主子,不知。”
尹秋顰了顰眉,心下竟是莫名地有些擔心東風笑的——她們本是說好的,此事若成,便分道揚鑣,三個月之內,不得讓烏查婼被放回便是,若是到時候有必要,東風笑還會親自來萬山提人!
“罷了,做好我們的事便好。”末了,尹秋終究是一擺手,又轉過身去。
江湖之中處處暗藏刀刃,既是來了,便容不得諸多猶豫。
于是,這刺客一行,只是停滯了一二,便又舉步向前,匆匆忙忙趕路去了……
那邊,東風笑喘著氣停下腳步,估摸著,已然有三里了,終于停下了步子,她定了定神,從一側尋了個石頭,輕輕將玉辭放下來,忽而閉目凝神,感知著這周遭的氣息。
確定并未旁人尾隨,她松了口氣,抬頭看向天邊,已然泛起了魚肚白。
呵,不知不覺,已然天亮了,竟是足足折騰了一夜。
玉辭成婚的一夜。
東風笑回了眼來,忽而低下頭去,輕輕湊近玉辭的頸項,先是嗅著他的發香,繼而,清淺地將唇覆上前去,吻住了他瓷玉一般的頸。
跑了一路,她卻依舊是冰冰涼涼,可他,依舊是溫暖得緊。
她觸上他肌膚的瞬間,不由得一顫,卻是霎時間紅了眼眶。
忽又將唇上移,覆在他耳畔。
“美人兒……你,要等我呀。”她壓低了聲音,勉強從嘴角扯開了個笑意。
“美人兒……下次彈相思,可不許再對著別的女子了。”
“美人兒……下次、再穿這婚服,可不許再是為著別人。”
她也想違約,他也值得她違約,她不想放下他,她想帶著他一路跑遠。
可東風笑了解墨久,了解他的心思,她知道,墨久敢讓她帶人西行,便不可能只是有心理上的信任,更會有實實在在的憑依。
她若是帶著玉辭再逃,也是逃不遠的。
“美人兒……我欠你那么多條性命,你也不要我還的么?我害你落了那么多疤痕,你也不要我賠你?美人兒,你,什么時候能記起我來啊……”
末了,她扯開唇角笑笑,眸子里已是亮晶晶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