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生辰之變

一只手從被子里伸出來, 梅絳雪伸個懶腰，驚覺什么似的縮了回去，暗叫一聲不好, 才發覺外面天已經大亮。——難不成居然在這里睡了一夜？

正準備出去, 已經有丫鬟過來敲門：“雪格格醒了嗎？”

梅絳雪道：“請進。”

“格格吉祥, ”來人靈巧無比, “十四貝勒邀您過去用早膳。”

“……”她微怔, 下意識的拒絕，“不必了，我一夜未歸, 皇……阿瑪那里會著急。”——況且，她也不想跟他的妻妾們一起吃飯, 會尷尬吧。

“可是……”來人面露難色, “十四爺親自下廚, 已經等您很久了。

“什么？他……”親自下廚么？后來的話就沒了聲音，她簡單的梳洗之后, 便由下人帶著轉到了一處涼亭。

這是……？她幾乎定住了腳步，眼下的庭院，竟是與她在揚州的梅府一摸一樣。

“來了。”胤禵淡淡的聲音響起，對她身后的人看了一眼，對方立刻退了出去。

他定定的站在涼亭里, 沒有請她進來, 也沒有踏出去一步, 只是站在那兒望著她。十年歲月匆匆而過, 當初那個十四歲的少年一躍成為如今風流倜儻的十四貝勒, 臉上干練的線條清晰，輪廓分明, 一雙劍眉英氣逼人，干凈明亮的眸子里仿佛有千萬句話要說，最終卻化為一句。

“過得可好？”

他的聲音很輕，卻很冷。梅絳雪疑惑地望向他，懷疑自己是否見到了胤禛年輕時候的翻版。

“好。”她回答，不動聲色。

“十年沒見，你還是如此冷血。”她聽到他悠然吐出一句話，眼光凌厲的射向她，令她驀地一怔。

——她以為，他并不怪她的。

“不過……回來就好。”胤禵神色轉緩，似是屈服了似的，請她進來，“來嘗嘗我的手藝。”

她面無表情的坐下，卻是心神不定。

“怎么？覺得這里眼熟？”仿佛看穿了她，胤禵微微揚眉。

“……”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望著眼前的人，試圖猜測出他話里的意思。

“沒辦法，見不到你人，只好睹物思人。”他回答的言簡意賅。

她卻再次沉默下去。——果然還是不一樣的，無論他如何想裝出一副冷血的樣子，奈何他卻總是在她面前服軟。

她淺淺一笑，隨手拿起一塊糕點：“味道不錯。”

“這是禮貌，還是夸獎？”胤禵問，臉上卻多出一分緊張。

“禮貌。”她毫不留情的回答。

胤禵手上的筷子一滯，抬眸望向她，卻見她低掩的眉睫微微一挑，一向清冷淡漠的眼眸里流露出些許俏皮，不由得哈哈一笑：“果然是冷血。”

梅絳雪也禁不住笑出了聲，放下了手中的糕點。

兩人便是對望著，一時無言。

許久，胤禵起身走到她身后，微微抱住了她。

她身子一僵，卻沒有推開他。

“十年了，你想清楚了么？”他在她耳邊低語，曼妙的氣流縈繞在二人周圍。

“想清什么？”她打馬虎。

胤禵倒也不介意，只是拉著她起身，一攬腰將她抱入了荷塘上的小船。

“當初建這里的時候，我就想或許有一日你回來，我能與你泛舟于此。”他語氣平淡，卻隱藏著深深的情感，頓了片刻，他卻沒有再說下去。終究是這些年來成長了許多，他也不能再如年少一般那么輕易地表現出自己的感情。那么輕易地……大聲說愛她，不顧后果。

“我回來了。”他聽到她低低應了一聲。

“嗯。”他回答了一句，與她在舟上面對而坐，此時正是寒冬，湖里的水已然結了冰，小舟只是固定在這里，無法移動。

“這十年來，可曾想過我？”他低聲問，聲音里卻隱隱克制著什么。

梅絳雪曼聲道：“想起過。”

他不語，卻明白她話里的意思。“想起”與“想”卻不是同一個概念，她還是跟以前一樣，不，或許是比以前，更難交付芳心。

“你總是如此，”他無奈低嘆，眼神沒有焦距，“每一次，我覺得離你更近一些的時候，你卻又把我推開。絳雪，你在怕什么？”

她許久沒有說話，胤禵又道：“信任我，這么難么？”

“抱歉。”

“算了……”算了，我已經習慣。胤禵轉頭，看似隨意地問，“見過四哥了么？”

梅絳雪泰然自若：“沒有。”

“哦，”胤禵道，看不清是什么神色，“去看看他吧，當年你走了之后，他……變了很多。”

她抬頭看向他，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絳雪，我們不能再如此下去。”他輕輕撫上她的臉頰，“我們二人之間，你必須清楚的做一個抉擇，如果最后你的決定是他，我也不會再招惹你。”

她驀地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逼她，也是在逼自己。

“我無法再這樣下去，請你不要再如此折磨我。”他忽然起身，從懷中掏出一只明黃色的物件，扔到了她手里。

她臉色一變：“怎么會？”

“你睡覺的時候，不經意間掉了出來。”他回答，深深望著她，“絳雪，不要讓覆轍重蹈，如果你心里有我，就跟我在一起。”

“不。”她下意識的否認，“只是……”

“什么？”他抬眸，等待著她的回答。

“只是湊巧。”她嘆了口氣，“因為這些年來都帶著，照顧病人的時候用得到，習慣了。”那方黃帕，有時候會被她用來緊急包扎處理病人的傷口，而每一次她都記得拿回來清洗干凈，再恢復原樣。

“哦？”他冷笑，“原來如此，是我自作多情了。”

話音一落，陡然起身，湖上的冰立刻被震得裂了一道痕跡。

他冷冷看著她，在他的神色注視下，她卻泰然自若，絲毫不為所動。他忽地一手拉起她，一直將她迫到自己懷里，在她耳際低聲：“是么？絳雪，你忍心這么傷我？”

她果然身子一僵，在他懷里搖了搖頭。

他抱住她淺笑：“果然還是吃軟不吃硬。”梅絳雪的性子，便是你強她比你還要強，而你若是軟了下來，她反而無計可施。

“你還記不記得，十年前你走前說過的一句話？”他抱著她，感覺到她心跳莫名快了許多，臉上浮起笑意，“你說過，若是早些遇見我，你一定會愛上我。”

“我……”當時沒想到自己會回來，她在他懷里，極力想掙脫，卻被他按牢牢制在懷里。

“絳雪……我等了十年，還無法證明我的真心么？”

溫軟的話語在她耳邊響起，她卻不知該如何回答。——那個人呢？可也是等了她十年？

“……”許久，他嘆了一口氣，放開了她，“算了，我不該逼你太緊。”

“我……無法跟你在一起。”梅絳雪道。

“……為什么？”

借口一：“我命定克夫……”

“不要用這種借口擋我。”

借口二：“我不喜歡宮中生活。”

“你已經入宮。”

……

“你不如直說，你怕有一天你愛上了我，我卻不愛你了。”胤禵抬眼望向她，仿佛直探她的內心，“這才是你真正怕的事情，所以無論對我還是四哥，你都有所保留。你根本……不曾愛上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她陡然抬首。

“不是嗎？”迎上她的眼眸，胤禵毫不客氣的問。

她神色淡然，心中卻早已五味雜陳。沒錯，一直以來，她都沒有毫無保留的將自己交給誰，因為沒有人能夠讓她完全信任。

看她不言，胤禵微微閉了眼——他這是怎么了？明明已經強自克制，在她面前為何還是如此沉不住氣？

“抱歉。”他道歉。

“沒關系。”低低的聲音傳到他耳邊。

“我只是……壓抑太久。”畢竟，十年了。

“我明白。”她的話音里聽不出任何情感，內心卻泛出漣漪，“但是，請給我一些時間。”

***

雍親王府。

轎子徐徐停下，梅絳雪掀開轎簾，看著門匾上這四個大字，若有所思。

“雪格格，到了。”有人過來扶她下馬，今日是弘歷的生辰，康熙一向對這個孫子很喜愛，特意派她過來。

門外的轎子早已停滿，幾乎所有能來的人都應邀前來，可她卻忽然間不敢進去，不敢見他。

這一個月，她沒有找他，他也沒有找她。

偶然在康熙那里遇到，他看向她的眼里也是淡淡的神色，行為舉止絲毫沒有任何不妥。她也是淡然的看著他，沒有一絲感情。

即使再見面，兩人都在成熟的表演，又有什么意義？更何況，十年前，她就已經決定放下他。既然無法信任，何必彼此傷害？

由下人帶著入了內，所有人見她來了均是一怔。

顯然這位曾經引起兩位皇子爭奪的女子，引起了在場幾乎所有人的興趣。

她一眼望去，便已經覺得有些郁悶。胤禛和她的福晉們，胤禵和她的福晉們，還有其他阿哥福晉格格們……這么多人，果然熱鬧。

“雪姑姑！”弘歷看到她來，立刻從人群中央跑了出來，開心地高喊了一聲，跳著朝她跑了過來，一下子就抱住了她的腿。

“弘歷。”她蹲下身子，笑著抱住了他，“最近乖不乖？”

“乖，弘歷最近很乖的。”弘歷伸出手，梅絳雪將他抱了起來。

十幾天前康熙接弘歷過去小住，誰知他竟惹上了風寒。她衣不解帶地照顧他，一開始弘歷非常排斥她抱著自己，可后來他竟是慢慢地越來越粘著自己，直到有一天聊天的時候，弘歷有些委屈的說：“額娘很少抱我，阿瑪從來不抱我。”她才明白當初他為何那么排斥自己，弘歷的教育方式一定與現代不同。

漸漸地，她開始給他講故事，也講一些數學、地理和經濟，灌輸一些現代的觀念給他，他倒是很機靈，跟她玩腦筋急轉彎時很快便熟悉了游戲規則，甚至有時候還能自己編出了幾個，逗得她跟康熙哈哈大笑。

康熙看她教得不錯，所幸讓她擔起了照顧弘歷的責任，每次弘歷入宮，她一定要去教他一些東西。

而她，也漸漸喜歡上了這個聰明機靈的孩子。而弘歷見到她也感到無比親切。

眾人看到梅絳雪當眾將弘歷抱了起來，早已開始竊竊私語。

胤禛的眼神淡漠地滑過梅絳雪，落在弘歷身上。

“弘歷，不要胡鬧。”胤禛冷聲。

弘歷聞言，立刻低下了頭，有些委屈地望著梅絳雪，在她耳邊低聲：“阿瑪不許別人抱我。”

抱著弘歷的手一緊，她輕聲，望著他：“弘歷今天生辰，怎么都不為過，雍親王不必太過苛責。”

胤禛卻沒有回話。

周圍的氣氛靜了下來，眾人打量著二人，沒有人打破目前的沉寂。

眼看梅絳雪抱著弘歷的手漸漸支持不住，胤禵淡淡笑笑，總歸沒抱過孩子，才多久就撐不住了，正要替她解圍，卻看到胤禛已經走了過去。

“沒錯，弘歷今兒個生辰，來阿瑪抱。”他語氣冰冷，雖是跟弘歷說話，眼神卻猶如千年寒冰掃過梅絳雪，讓她幾乎不能呼吸。——十年未見，在他面前，他流露出來的陰冷卻還是讓她如此膽寒。

背后的眾人都看不清胤禛此時的表情，只能猜測著這一切。

看著他走到了自己身旁，梅絳雪將懷中的弘歷遞了過去。弘歷卻有些害怕，卻又不能反抗，只得硬著頭皮被胤禛抱著。他從未抱過孩子，此時抱著弘歷的姿勢弄得孩子很不舒服，而弘歷卻又不敢說，只是難受的呆在他懷里，望著梅絳雪求救。

弘歷憋屈的小臉讓梅絳雪微微一樂，覺得有些好笑：“你怎么連孩子都不會抱，應該這樣……”她伸手矯正著他的姿勢，卻不經意地觸碰到了冰涼的手，她有些尷尬，就要收回，他卻緊緊握住她的手，不肯放開。

背后的人看不清發生了什么，卻總覺得有些不對勁，面面相覷。

“雍親王……”她低聲輕喊，卻不敢太大動作，生怕眾人發覺。

胤禛卻臉色不變，陰冷的望著她，似是要把她的手捏碎。

胤禵放下了酒杯，聲音在二人背后響起：“來，讓我這個十四叔也抱一抱今兒的小壽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