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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樹,流年度,無端又被西風誤。”低沉略帶一絲沙啞的聲音念出來這句話,竟讓年輕的聲音里莫名多了許多蒼涼。
暮色四合,而胤禎的房間里卻大開著房門,在聽到那一句低嘆時,胤禩也忍不住低嘆了一聲:“十四弟。”
“八哥。”他聽到對方淡淡的應答。
“十四弟,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語氣里有些憤怒,快走幾步踏進房去,卻是一怔——胤禎披散著頭發在書桌上寫著什么,滿地均是被風吹起飄散的紙,猶如落葉在秋風中散落一地,他低頭看去,所有的紙上也都只有一句話。
——相思樹,流年度,無端又被西風誤。
他看著這些胤禎用血淚凝成的書法,內心流露出兄長對弟弟的疼惜,自從那個女子消失之后,他接受了皇阿瑪的一切安排,娶親立福晉,孝順額娘,唯一失去的,卻是他自己。這一個月來,他已經被折磨得毫無生機了。
“走,跟我出去——”再也忍不住,胤禩越過那些被風刮落的紙片,狠狠拉住他的手,想要將他拖出屋子,“看看你都成什么樣子了?還有個活人的樣子嗎?跟我出去散散心!”
“八哥……”胤禎卻只是不咸不淡地回應了一句,“哪有大晚上找人出去散心的?”
胤禩這才反應過來現在正處深夜,拉著他的手松了松。
胤禎重新提起筆,繼續開始寫那一句話——他寫得如此認真,仿佛永遠都不會厭倦,暗淡的燈火打在他年輕白皙的面容上,卻有種說不出的滄桑。
“更何況,皇阿瑪好不容易離京南巡,難得有這么多清閑的日子。”他手中的筆微微一頓,又繼續寫下去,“皇阿瑪答應我,只要我表現得當,南巡之后我就可以見到她。所以,我現在只想他快些返京。”
胤禩忍不住苦笑——返京,不過才剛剛出來,已經在想返京的事情了?哪次南巡不是起碼半年的時間,更何況,這可能是皇阿瑪最后一次南巡,他定會多呆些日子。
“十四,這次南巡對我們不知是福是禍。”他壓低聲音,南巡對每一位皇子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鞏固了自己在江南的實力和財富,對那個位置的幫助是巨大的。
“我沒心情想這些。”對方只是淡淡一聲。
“十四!”他大喊出聲,“難道她對你就那么重要,甚至連我在你心里也沒有一點點分量了?你們才見了幾面,就讓你如此魂不守舍?”他看到胤禎臉色沉下去,才壓低了聲音,語氣恢復如常,“更何況,你這樣在這里傷心難過就能看到她了嗎?皇阿瑪既然答應了南巡后會讓你見到她,那就一定會讓你見到她的。”
胤禎神色幾度變幻,最終放下了手中的筆:“對不起,八哥,我只是……只是……”
“我明白的。”胤禩低低回應了一聲,他不過十四歲,正處于情竇初開的年紀,跟當年的他一模一樣,只是出身于愛新覺羅家的人,注定不可能找到真愛。
“嗯。”胤禎點頭,兄弟二人一時靜默無語。
“對了,你……那么喜歡她?”許久,胤禩突然問了一句。
胤禎忽地笑了一下,眼里閃爍出動人的光芒,用手束起頭發綰了個髻,才緩緩開口:“或許……是愛,八哥。”他的語氣很平淡,很安穩,然而卻有種難以抑制的悸動和興奮,“我中毒昏迷醒來時,第一眼看到她還以為自己見到了仙女。”呵,那時,他就已經萬劫不復了吧。停頓了片刻,他繼續說道,“她消失的這兩個月,我派了無數人去找尋她的消息,梅氏還在,她總不會憑空消失的。可是,皇阿瑪若是不想讓我找到她,那我派再多的人也是徒勞。后來,我偶然去了城郊,也就是她救我的地方,原來她居然在那里建了一座慈善堂……八哥,這樣的女子,怎么可能不招人喜歡?你看,連皇阿瑪都舍不得殺她。”
聽到胤禎說出這樣的話,胤禩心里有說不出的震動——這些東西,這些曾經的感動和真摯的感情,在他這么大時,也是如此充斥于他的腦海。只是夢想是最不堪一擊的,尤其是在皇室。
他只是笑著點點頭:“不過你一定要注意分寸,如果你再為了她惹惱皇阿瑪一次,只怕她就真的死無葬身之地了,你也不愿意看到吧?”
“你放心吧,以后……”他看了看手里的那句詩,喃喃,“都不會了。”
“那就好。”胤禩轉身,“你……早些休息吧。”何妨,留一個夢給他?盡管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水中花鏡中月,那么遙不可及。
然而深夜未眠的卻不止一人。
伴著幽黃的燈光,胤禛還依舊在燈下看著這些年來與江南往來的信函,苦苦思索著此次去江南應該用什么手段替太子填上那個巨大的財政窟窿。康熙南巡之前突然取消了他的名額,讓他坐鎮京中,實在也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高福兒看著他夜夜如此辛苦,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梅絳雪消失的兩個月來,雖然他看起來一切正常,甚至對自己要求得近乎苛刻,然而,這一切更像是為了迷惑別人、更重要的是為了迷惑自己的假象。其實,他也知道,私下里胤禛一直不停地派人追尋她的下落,絲毫沒有任何懈怠。
雖然表面上,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決絕。
胤禛打開不久前江南的探子剛剛寄來的書信,眼里突然閃過一道寒光,語調也變得陰暗,“七年前的仇,我一定要讓他們血債血償……”
小如,小如,我不會讓你白死的。
高福兒心中一驚——報仇?
“爺,你知道七年前那件事是誰干的?”高福兒忍不住問出口,七年前的那件事情他也是在場的。或許因為那件事,胤禛對他也更為親密一些。
“是,戴鐸剛來的信兒。”胤禛回答,甚至連眉頭都凝結上一層寒光,“當年揚州無非只有那么幾個大戶人家,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橫行霸道的更是少之又少,他已經派人查到了。”
“哦,是誰?”
“孫氏,孫少全。”他低低吐出這讓他憤恨的幾個字,連手都忍不住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雖然他背后還有更大的勢力,我暫時還動不得。”他停頓了一下,仿佛思考了許久,忽地提起筆,快速書寫著什么,一邊沖高福兒吩咐道,“去準備馬匹,我要連夜動身去江南。”
“江南?”高福兒覺得不可思議,“爺你要下江南?可是皇上……”
“我自有分寸,你也跟我一起去。”胤禛手中的筆絲毫不停,“已經七年,如果不抓住這個機會,就沒有機會了。”他落下蓋上自己的印,將寫好的信封起來遞給高福兒,“立刻傳信給十三,小心行事。”
“是。”高福兒立刻去辦,他伺候四爺多年,深知對方的脾氣秉性。
等到對方退出去之后,他的腦海中卻有模模糊糊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身影,然而奇怪的是,他一時竟分辨不出對方是誰。
——小如。絳雪。
其實……是絳雪吧,只是他一直不愿意去承認她在自己心里占據了如此重要的位置而已,畢竟小如早已離開他七年了,而絳雪卻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絳雪。還是沒有消息,你到底被皇阿瑪藏到哪里去了?為什么每次我想忘卻的時候,都會不
由自主地記起你,即使你已經如此對不起我。
南巡的路線取自京杭大運河,這一天已經到達清河,即使夜深露重時,他也還是有許多事情跟心腹探討。
“廷玉,是時候給丫頭傳信了。”
“是,皇上。微臣這就把信傳到群芳閣。”
群芳閣,是當初他們約定聯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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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繞過多少“小橋流水人家”這樣的地方,在曲曲折折的小巷里,當孫少全說“到了”時,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無比震驚的神色。即使是梅絳雪,也覺得有些愕然。
“孫大哥,你說這里……還是你家?”云兒按捺不住,首先問出了聲。
五年之后,已經成為揚州第二富的孫氏少爺,居然還依舊住在當初那個破舊不堪的青色磚瓦房里么?
“是。”孫少全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委屈小姐住在這里了,不過不用擔心,這里雖然小,房間還是夠的。”
梅建安背后的手緊握,心中忽然覺得空虛無比。
“可是,為什么呢?”云兒好奇不已,“你明明可以蓋一所大房子的……”
“是可以,”對方微笑,“但是娘住慣這里了,更何況我自小出身貧寒,也住不慣那環環繞饒的府邸。”
梅絳雪用眼角的余光瞥見了梅建安的臉色,不動聲色,淺淺一笑,說道:“少全說的是,孫媽媽是最重要的。走吧,我們進去看看。”
五年折返,熟悉的一切再度涌上心頭,雖然房子破舊了許多,卻仍擋不住舊時的記憶被喚醒。——當年孫少全是梅府的家丁,他娘又是她的奶媽,而這里跟當年的梅府不過相隔兩條街,所以一直是她幼年時期時常光顧的地方,也承載著她許多記憶。
隨著“吱——”一聲,木門被推開,一個顫顫巍巍的身影從屋內走了出來。
“少全,是你回來了么?”老人的頭發已經全部花白,滿布滄桑的雙手不停向前搜索尋覓著什么,一只腳已經踏出門檻。
“娘,你怎么又出來了,我不是說過不要出來的嗎?”孫少全立刻快走幾步扶住了老人,擔憂地說。
“哎,沒事的。我瞎了這么些年了,還不是照樣好好的過。”老人笑呵呵地說,然而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又問道,“少全,是不是來客人了?”
孫少全看了梅絳雪一眼——她的眼里已經滿是淚水,仿佛是某個弦已經緊繃到極致。
“是,娘,來客人了。”孫少全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一些。
老人顯然露出了開心的笑容,仿佛鮮少有客人來臨:“真的,那還不快請客人們進來?”
“娘,你認識他們的。”孫少全微笑。
“是么?我認識的……是誰?”老人的語氣中有說不出的慈祥,忍不住向前邁幾步,在記憶中搜索相識的人。
梅絳雪強笑著,為了不讓眼淚掉下來而睜大眼睛,上前緊緊握住老人的手,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千言萬語抵不過此時的沉寂。
老人明顯愣了一下,面容上先閃過驚慌,不停地在少女的手上摸索,片刻后臉上的驚喜越來越濃,終于眼里也流出激動的淚水:“是小姐、是小姐回來了吧!”
“是,孫媽媽。”梅絳雪撲到她的懷里,壓抑許久的淚水奪眶而出——雖然過去五年,雖然眼睛看不見,她還是立刻就認出她來了。
兩人相擁許久,孫少全才過來勸慰,拍著母親的肩膀:“娘,別這樣,小姐好不容易回來,應該開心才是。”
“是、是。”老人喃喃念著,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小姐回來了,那少爺他……”
“張媽,我在這兒。”梅建安語氣溫潤如玉,上前抓住了孫媽伸出的手。
“好,好,都回來啦。”老人語氣里流露出無比幸福,手里緊緊握著她的孩子們的手,——這些她一手帶大的孩子們,在某種意義上來說與她親生兒女無異。然而,她卻沒有想到,這些兒女們再次聚集在一起,或許并不如當如那般單純。時間可以改變所有的一切,即便是最親密的兩人。
“小姐,少爺,快進來,很久沒嘗過我的手藝了吧,我做飯給你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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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熟悉的氣息再度回來,熱烈而溫馨的小聚之后,或許會有無盡的空虛感,尤其是當你面臨失去的親人時。
“我就知道你在這兒。”皎潔的月光如銀灑落在揚州的每一個角落,孫少全一襲白衣,看著梅絳雪坐在荷塘邊的巖石上,嘴角露出了一絲溫柔的笑容,慢步走到了她身邊,“這是你小時候最喜歡的地方。”
“五年過去,我以為這里會……呵,會滿布荒草,大概都可以跟我一般高了,但是,謝謝,這里被你整理的很好。”梅絳雪說道,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語氣有些飄渺。
——能夠將梅府照顧的這么好,哪里需要什么修葺呢?
也只有回到這個地方,才能夠真正回想起所有的一切,前世的記憶也洶涌而來。這個荷塘,就是她當初穿越而來的荷塘,她本來應該在百慕大三角的海灘上嬉戲。
孫少全嘴角揚起——他怎么可能讓這里長滿雜草?這里,也是她離開揚州之后,他唯一可以懷念她的地方。
“你知道么?揚州的梅府比京城的梅府要好很多。”梅絳雪伸手在水里攪動一下,站起身來,指尖的水珠滴落在裙擺,“京城沒有這么好的氣候條件來造一個荷塘,如果真的要造,還要人力去定期添加水進去,所以,我放棄了。”
——那就回到揚州來吧。他在心里默默喊道,但最終還是問了另外一個問題:“小姐這次回來停留多久?”
“我也不知道……”梅絳雪嘆了口氣,“對了,我回來的消息沒有告訴其他人吧,一定要保密。”
“沒有。”他有些疑惑,“但是,小姐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么?”需要如此隱秘。
梅絳雪低聲“嗯”了一聲。
以孫少全的聰明才智,當然知道對方是完全不想提及這件事情,便不再追問下去,換了個話題:“小姐既然在揚州只留三天,那么明天就去給老爺上柱香吧,畢竟難得回來一次。”
“一定的。”她答道,聽不出是什么語氣,“少全,還有一件事情要麻煩你,這幾年梅氏在江南的賬簿可否讓我看一下?”
“當然,小姐。”幾乎是絲毫沒有猶豫地,他回答道,“不過,如果小姐信得過我,有些信息不必通過賬簿,我可以告訴小姐。”
梅絳雪微笑:“當然,少全,我很需要你的幫助。”
孫少全微笑著點了點頭。
花園的角落里,一個剪影佇立著,望向荷塘邊的兩人出神。——他想到梅絳雪有可能來到這兒的時候,已經有人先他一步來到這個地方,絲毫沒有給自己留任何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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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兒姐姐,殷公子又來了……”聽到商鋪丫頭的低聲稟告,霜兒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這位十四爺對小姐用情之深,顯然是她沒有料到的。小姐消失的這一個月來,他幾乎每天都要來這里詢問她的消息。
“霜兒姑娘,絳雪她……”胤禎話出口說到一半兒便停住,看對方的樣子,就知道又沒有什么消息了,他神色黯然地拿起柜臺上擺放的織錦“流云”,如同捧著世上最珍貴的寶物,小心翼翼地撫摸著。
“真漂亮,這一定是她的心思。”他語氣里有種不明的情愫,甚至讓霜兒感受到了他無盡的四年。
“十四爺?”霜兒于心不忍,正欲上前安慰,卻看到一滴明亮的水珠正躺在“流云”上閃爍著不知名的光芒。她全身劇烈地震顫了一下,這個人居然哭了?身為皇十四子,倍受寵愛,不久前才剛剛立了福晉的他居然就在她面前流下了眼淚么?
“呵……”她聽到他自嘲地笑,“難道她走前甚至都沒有給我留一句口信,或者是其他的什么,起碼也要讓我放心啊!”說到最后,他的手緊緊握住那布帛,仿佛下一秒就要將它撕扯開來。
“十四爺。”霜兒終于忍不住提醒他,“小姐自小生活在揚州,那里是她最喜歡的地方。”
這句話帶給他說不出的驚喜,讓他幾乎跳了起來:“你是說她在揚州?”
他的臉上閃著孩童一般的微笑,雖然稚氣未脫,然而這種坦蕩、直白與深情絕非那個人可以比的,如果一定要選的話,她寧愿小姐會選眼前的人,而不是那個人的陰狠、冷漠。
雖然小姐什么都沒有說,然而那個人給她的影響卻是顯而易見的。——她永遠都記得小姐從他的四爺府回來時那一刻的失望和心痛,如果時間重來,她絕不允許這件事情再發生。
霜兒徑自撥動著手中的算盤,用清冷的語氣說:“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我明白了,多謝!”胤禎抱拳,驚喜地跑了出去,幾乎是毫不停歇。
“十四爺,您回來啦,八爺等您很久了。”剛一回府,府中的家丁就急急忙忙跑過來稟告。
“我知道了。”他腳步毫不停歇,看到那個明黃色的身影,壓抑著心中的焦躁,“八哥,你來有什么事嗎?”
“嗯,上一次你中毒的事情現在有了一些眉目。”胤禩語氣溫潤如玉,“如無意外的話,是年羹堯的手下。”
“是么?”胤禎只是淡淡的問了一句,聲音很低,“算了,不重要了,八哥,我要去揚州。”
“什么?”胤禩眼中露出無比驚訝的神情,“你瘋了,皇阿瑪現在正在南巡。”
“我知道。”對方的語氣卻是波瀾不驚,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件極為平常的事情,“皇阿瑪沿路一定會耽擱不少日子,我走陸路繞過他之后再取水路,必然可以比他先到揚州……”說到這兒,他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拍大腿,“對了,一定是這樣!原來是皇阿瑪派她過去了,難怪……她可是經商的天才啊,揚州又是她的家鄉。”
聽著這幾句絲毫不著邊際的話,胤禩卻是一怔,在腦海中浮現出一幅連貫的畫面,不由得驚詫:
“你是說……皇阿瑪派她去江南?糟了,我們跟江南白家有不少密切往來,如果被發現后果不堪設想。”
“你放心吧。”胤禎成竹在胸,“這個時侯,應該有人比我們更著急才對,更何況這個消息除了我們還沒人知道。”
“沒錯,還來得及。”胤禩舒了一口氣,抖動了身上披的斗篷,“我跟你一起去。”
“好。”胤禎語氣里有迫不及待的驚喜,“事不宜遲,我們立刻啟程吧。”
三隊人馬分別沿著不同的道路向江南的方向前行,在各方勢力盤根交錯,本來就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況下,這無疑又為秀麗的江南增添了一幅美麗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