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群芳閣
青墨色的墻壁上透過陽光露出些許斑駁,安靜的祠堂在朝陽中顯得沉重卻不失大氣,頂頭的牌匾上是金色的大字“流芳百世”。
一縷青煙裊裊在空中盤旋,升到那個高度靜止下來,凝聚成青色的云。云朵盤桓的正下方跪著兩位梅氏的兒女。在這樣肅穆的氣氛里,梅絳雪完成了對父親的祭拜,默默起身走了出去。
梅建安和云兒相互看了一眼,均是緊緊跟著對方走了出去。——梅絳雪執(zhí)意搬回梅府,之后就是接連幾天不眠不休的在看賬簿,直到今早才走出房門前來上香。不知為何,他們二人總有種不祥的預感。
然而剛一出門,孫少全就低聲過來稟告:“小姐,群芳閣來信。”
梅絳雪似乎早已料到,只是微微頷首,淡淡的神色上看不出喜怒:“建安,云兒,我們去群芳閣一趟吧。”
孫少全心中一痛——這一次的行動中,居然沒有自己么?果然,五年前她選擇了他,五年后也是一樣啊,他眼中的苦澀一閃而逝,隨即恢復如常,謙和地微笑著。
梅絳雪嘴唇仿佛動了動,最終卻只是嘆了口氣,什么都沒有說——無論他多么傷心,她也不能將他拖入這樣一個火坑之中,畢竟他們的命運在五年前早已分開了,那么,就讓它永遠分開吧。
馬車緩緩而行,在這樣狹小的空間里,三人卻都是靜默的,甚至連一向活潑的云兒都不敢開口,只是不時地用眼角的余光看向梅絳雪,還必須不讓對方發(fā)現(xiàn)——小姐思考的時候,她一向是不敢開口打擾的。
“噠噠噠”的聲音有節(jié)奏地響起,梅絳雪靠在馬車里,感覺有無盡的倦意來襲,卻還不得不清晰地思考著這一切。幾日來通過查看賬簿和孫少全的描述,她對江南復雜的勢力已經大致心里有數(shù),情況比她想象的竟是還要復雜——根據孫少全的說法,這幾年來一直從“孫氏”拿銀兩的竟是太子,而江南白家的銀子則是表面上流盡四爺府,實際上,那個人也在為太子填補窟窿吧,而為了保險起見,白家同時還與八阿哥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
同時,太子與漕幫和鹽幫居然還有暗地里的往來。
在腦海中理清楚這一切,她不由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如果這些事情都被揭發(fā)出來,那么幾乎朝廷之上所有的阿哥和大臣都無法逃脫干系,而那個時侯,在強大的力量面前,唯一會被犧牲的就是她——尤其是當她暴露了在江南的這一切人際關系了之后。
“小姐,群芳閣到了。”聽到云兒吶吶的聲音,她這才驚覺馬車原來已經停下,這才松了口氣,重新戴上面紗,眼里恢復了一貫的冷靜。
“走吧。”她低聲,邁出馬車,看著眼前“群芳閣”三個大字低聲嘆了口氣——終于,要開始了。
“這里真的是揚州最大的青樓嗎?”云兒看著眼前的一切,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睛——眼前是一扇緊閉的大門,從外看去,這里雍容華貴、氣魄不凡,莊重卻不失典雅,完全沒有一丁點兒往常青樓的樣子。
梅建安點頭:“云兒,現(xiàn)在是清早。”
云兒這才想起來,青樓一般都是傍晚才開始正式營業(yè)的。她吐了吐舌頭,立刻上前敲門。
“誰啊,誰啊?”里面隱隱傳來了不耐煩的聲音,對方“嘭”地一聲推開門,“這是誰啊,大清早的就……”然而在看到來人時卻明顯怔了一下,居然是個女子?
“哪有女孩子大清早上青樓來逛的,快點兒回去!”他不耐煩的喝了一聲,作勢便要關門。
“慢著。”云兒立刻上前一步,舉起了一面玉佩,“讓媚姨出來相見,小姐到了。”
在看到那面令牌上“梅”字的一瞬間,那人立刻低下頭去,換上一副恭敬的神色:“是,請小姐先進來,我這就去稟告。”
他將三人請了進來,立刻急匆匆地上樓去請這青樓的掌管者。
很短的時間內,樓上便出來一位素衣女子,大約三十歲左右,顯然是因為著急,連妝都沒來得及梳,只是隨意綰了個發(fā)髻,素面朝天,看到來人時忍不住有些驚喜:“小姐,您回來了?”
梅絳雪淡淡的微笑:“媚姨,辛苦你了。”
“怎么會呢?”媚姨看向梅絳雪的眼里仿佛有無數(shù)話要說,最后卻只是對身后的人使了個眼色,“吩咐下去,今日群芳閣歇業(yè)一天。”
“是。”
“慢著。”那人領命即將離去時,卻忽地聽到一個淡然的聲音,從容的語氣中帶有不可抗拒的命令,令他驀地停住了腳步。
梅絳雪呵氣如蘭:“媚姨,一切如常,未免惹人注意。”
媚姨立刻明白,揮了揮手,來人退了出去。
“小姐,請這邊來。”媚姨伸手示意,帶著三人來到樓上一間閣樓。
“小姐,這是昨天來的信。”等到確認無人之后,媚姨才從衣袖內拿出一封密信——那青翠的細竹筒口仍舊用紅色的蠟密封著,那是宮內特制的種類,無人可仿。
梅絳雪接過信的手居然忍不住一顫,旋轉打開,讀完之后拿著隨身帶的火折子,毫不猶豫的燒了它。
“小姐,這是……”媚姨看著梅絳雪的表情,有些擔心。一直以來,作為聯(lián)系漕運幫派和鹽幫的據點,這里的秘密甚至連孫少全都不曾知道,然而這一次情況與以前完全不同,這次密信上所刻的花紋為三朵牡丹,按照小姐的規(guī)定,這樣秘密程度的信件,連她這樣的心腹也不可以看。究竟會是什么消息,居然讓這位一向冷靜的小姐慌亂起來?
“沒什么,媚姨。”梅絳雪仿佛松了口氣,看著這個五年來守著這個秘密據點的人,淡淡地笑,“含煙還好么?”
“很好,”媚姨有一瞬間的停頓,青樓里最初的姐妹都是這位小姐救濟的可憐女子,這些年來她也一直秉承著這樣的信念,所以這家青樓與其他地方比起來更加親切,大家也更加團結,很少有不合的地方,“這些年來,穩(wěn)坐頭牌。”
“嗯。”梅絳雪悠然開口,“等她醒來,請她過來一趟吧。”
“好,我這就去。”媚姨俯身,道別離去。
“姐姐,究竟是什么事?”梅建安看著走到窗前發(fā)愣的那個人,終于按捺不住,“你說回來探親,但是顯然……”
“是啊,我不是回來探親的。”梅絳雪看著不遠處碧波的湖水,嘆氣,“也該告訴你們了。”
她轉過頭,將所有來龍去脈說清楚,忍不住笑了一下:“怎么樣?看來你們倆個又要跟我闖一次龍?zhí)痘⒀恕!?
云兒怔了片刻:“小姐,你是說,等你為皇上辦完事之后,他會殺了你?”
梅絳雪不置可否,眉頭卻凝成一線,思索著什么。
“不行,那我們?yōu)槭裁床涣⒖叹妥吣兀俊痹苾汉暗溃半y道小姐你就等著讓他殺嗎?”
“怎么會呢?”梅建安低聲,“云兒,你在門外看著,不要讓無關人員進來。”
“……是。”雖然極其不愿,云兒依舊快速走到了門口。
“姐姐有什么打算?”梅建安走到窗邊,望向揚州的景色,腦海中卻也有些混亂,但是卻很快理清了一切,“霜兒留在京城,莫不是……?”
“沒錯。”梅絳雪低聲,“我苦苦經營的一切,總不能白白丟失。安,等這一切結束,你愿意跟我再去流浪么?”
“樂此不疲。”梅建安淺笑,“姐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梅絳雪看著這個她五年前選擇的弟弟,露出了一絲欣然的微笑。五年前,養(yǎng)父去世,她從眾多有潛力的梅府家丁中選擇了一位,作為她的弟弟一起上京。在梅建安和孫少全之中,她反復掙扎了許久,最終選擇了梅建安。
還好,她的選擇并沒有錯。
“小姐……”云兒低低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含煙姑娘來了。”
河橋柳,占芳春,映水含煙拂露。
揚州城的每一個人都知道,這句詞說的便是在群芳閣七年里始終占據著頭牌的姑娘,柳含煙。自古以來,青樓的姑娘從來沒有誰能在二十二歲之后仍舊占著花魁的位置,然而,她今年卻已經二十三歲了。
踏門而入的柳含煙身著輕紗,淡淡地施禮,語氣里卻掩飾不住驚喜:“小姐?”這些年來,無數(shù)的文人墨客費盡心思,甚至一擲千金想要見她一面,在這種煙花之地如此之久,被奉為所有人欣羨的對象,這一切,全因眼前這位女子。
當初在她最艱難的時刻,如果沒有小姐給她這一個安身之處,她只怕現(xiàn)在已經魂歸九泉了。
“煙兒……”梅絳雪含笑而立,看著眼前越加成熟迷人的女子,“果然不愧是揚州的花魁,五年不見,真是越來越漂亮了。”
“小姐,連你也取笑我?”柳含煙臉色有些微紅,眉宇間竟隱隱跟對面的女子有幾分相象,“對了,小姐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嗎?”
“不,大概幾個月吧。”梅絳雪道,“不過這件事情暫時不要對外人談起。”
“好的。”柳含煙略微停頓了一下,“小姐找我來,有什么事情?”
“哦,我只是先來打個招呼,等一會兒我想看看煙兒的舞蹈精進到什么地步了。”
“那我立刻去準備。”柳含煙神色中夾雜著驚喜和訝異,完全沒有想到梅氏的少主一回來就來看她跳舞,立刻退出去準備。
“姐姐,她……可以么?”梅建安有些擔心。
“如果她不行,那就沒人可以了。”梅絳雪淡淡的說,“我們總需要一個人來傳遞消息。”
***
黃昏的夕陽還未落下,群芳閣里已是燈火通明,賓客們陸陸續(xù)續(xù)上門,已經有姑娘唱起了《揚州慢》的小曲兒。
隔著白紗曼簾,在二樓包廂里看到形形色色來來往往的客人們,云兒此時才張大了嘴,不住地向外偷看。
她滑稽的樣子惹得梅絳雪直笑,卻只是無奈地搖頭,由她去了。
不多久,便聞得樓下有人喊出價碼來:“柳含煙姑娘,五百兩——”
五百兩?梅絳雪手中拿起的茶盞一頓,雖說江南富庶,然而一手便出價到五百兩的人也絕對算得上是大戶人家了。
“八百兩!”一個聲音不緊不慢地跟隨。
“一千兩!”聲音里微微有些急促。
“兩千兩。”依舊是悠然的聲音。
“兩千五百兩!”從聲音中聽得出這個人已有些力不從心。
接下來便陷入沉默。
梅絳雪蹙眉,從聲音中來聽,第二個人應該是從容不迫,游刃有余,怎么會這么快就放棄了?
然而靜默只是一瞬,那個聲音又溫文爾雅地響起:“五千兩。”
“哇——”在場的所有客人都忍不住驚愕,雖說在青樓之中花錢如流水的人大有人在,也鮮少能有如此大的手筆。
“他是誰啊?”云兒掀起簾子的一角,向外看去,卻只能看到那個人的側影。
“是江南首富白家的少爺,白羽。”媚姨忽地進來,遞上茶點,回答了云兒的問題,“不過,他鮮少來青樓,為何這次這么大手筆?”想不出為什么,她起身告辭,“小姐,你在這里無人會來打擾,請放心,既然白少爺來了,我是一定要招呼一下的。”
“媚姨請便。”梅絳雪淡淡的笑。
“咦,怎么覺得那個人有些眼熟?”云兒納悶,不停地看白羽身邊的那個人,誰知他們一行人卻剛好做到了背對她的地方。
帶著重金前來卻被告知只能在一樓欣賞歌舞,白羽忍不住發(fā)怒:“媚姨,我難得來一次,這次還帶了兩位尊貴的客人,你就給我安排這樣的位置?”
“白少爺……”媚姨低聲陪著小心。
“少廢話,不管樓上是誰,讓他立刻給我滾下來!”白羽根本不聽對方的解釋,憤怒地說道。
“算了,”一旁的公子卻是不以為意,謙和有禮,“哪里都一樣。”
“那怎么行?你們二位都是白家最尊貴的客人。”白羽有些尷尬,這個群芳樓居然讓他在這個時候丟了面子?
云兒觀望著下面的狀況,不時的向里通報著情況:“小姐,下面好像吵起來了……”
“嗯,怎么會?媚姨一向八面玲瓏,應付這些人綽綽有余的,你放心吧。”梅絳雪隨意地答。
“快點兒,沒聽懂我的話嗎?”白羽又喊起來,仿佛怒氣下一秒就要爆發(fā),隱忍已經到了一定的極限。
媚姨露出為難的神色,在他耳旁低聲說了幾句什么,只見白羽也是一驚,驀地抬頭向樓上望去,出神片刻,才低聲說:“既然如此,好吧。”
“那就好,今日的酒水記在我賬上,請幾位公子盡興而歸。”媚姨一邊笑,一邊討好地請這一行人坐在一樓的雅間里,命人送上好酒好菜。
在場的人又是一驚,直直向樓上看去,不由得互相嘀咕起來——白家少爺在江南的地位若是敢說是第二,那么就沒有誰敢自命第一,如今在二樓包廂里的那位客人究竟又是何方神圣?
坐定之后,白羽身旁的那位公子忽地一笑,隨意詢問:“白少爺,不知樓上的是哪位貴客,連你都要禮讓三分?”
白羽恭敬地說道:“實在讓您見笑了八爺,樓上的那一位曾有恩于我。”
“哦。”男子淡淡地應了一聲,不再多言。
顯然知道這幾位貴客身份的重要,只是片刻間,媚姨便派了幾位姑娘過來伺候。
這幾位都是群芳閣僅次于花魁地位的女子,無一不是美麗無比。然而座上一位年輕的少年卻只是看了一眼旁邊蹭過來的女子,眼里有說不出的厭惡,低聲:“給我滾開!”
“啊?”琴香顯然是沒有料到這樣的情況,竟然身子一僵,臉色頓時羞得通紅。群芳樓中除了柳含煙之外,最有希望接替花魁位置的人便是她,所以一直以來她也是被所有的人捧在手心里,從未受過這樣的輕視。
“這位姑娘,舍弟年少氣盛,不懂事,還望你不要見怪。”一旁的公子立刻開口,“姑娘不如到我這兒跟我喝一杯酒,如何?”
這個臺階給的剛好,琴香立刻走了過去,笑臉相迎:“多謝爺……”
二樓的云兒“咯咯”笑了兩聲:“小姐,這人還真是奇怪,來青樓不都是尋歡作樂的嗎?怎么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梅絳雪卻并沒有在意云兒不時的話語,只是用筷子在桌子上的茶杯敲擊出了聲響,暗自思索著不久就要來臨的事情——安排含煙去為康熙獻舞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但問題是如何能夠讓她毫無痕跡地在二人之中傳信,并且還要保證她將來的安全。
“哇……小姐,開始了,開始了!”云兒叫囂了起來,歡喜地拍著手,指著樓下的舞臺。
臺下一時也是炸開了鍋,歡呼聲夾雜著掌聲,如雷貫耳,迅速就淹沒了云兒的聲音。
臺上的女子身姿婀娜,輕靈如燕,舞動如仙子一般,竟有一種清麗脫俗的感覺——出身青樓,能保持這樣的特色,實屬難能可貴。臺下的贊嘆聲此起彼伏,人人爭相向前擠去,莫不希望能離花魁再近一分。
“好!”甚至連剛才被稱為“八爺”的男子都忍不住贊嘆一聲,不經意間看了周圍的二人一眼,卻有些苦笑不得。
他的弟弟神色焦急,似乎早已迫不及待地想要沖出去,而另一位……似乎不時地望著樓上的包廂,有意無意露出了迫切的心情。
他忍不住打趣:“白少爺,樓上那位是你的心上人?”
“怎么會?”白羽臉色一紅,“八爺說笑了。”
“哈哈。”八爺笑得更開心,“想不到啊,風流倜儻的白少爺居然也有被人管住的時候么?”
白羽苦笑,露出無奈的神色,微微向樓上瞥了一眼,不再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