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下江南
康熙四十六年，第六次南巡浩浩蕩蕩開始。
出行伴駕的有太子胤礽、皇長子胤褆、十三皇子胤祥、以及十五皇子胤禍、十六皇子胤祿。
朝中的重臣也一并隨訪，當然少不了張廷玉。
誰也沒有想到，在出行的前一刻，康熙在隨行名單中去掉了四皇子胤禛和十四皇子胤禎的名字，卻重新把太子帶在身邊。大多數的人都以為這是為剛成親的二人著想，然而只有康熙知道，他只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而正當這一行人浩浩蕩蕩下江南時，有人卻歷經一個月的奔波，終于抵達揚州。
時維五月，正是江南好風景。
“小姐啊，我們終于到揚州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個穿素白衣服的丫頭清脆的聲音響起，“我們五年沒回來啦，可不知道孫媽媽還人不認識我們？”
“哪能不認識呢？”另一位白衣翩翩的男子溫文爾雅，舉手投足間氣質不凡，“孫媽媽一手把姐姐帶大，莫說是五年，就是十五年也一定認得出。”
夾在兩人中間的是位紫衣女子，盡管蒙著面紗，單單只看這身段和氣質，也知道她定非一般人家的女子，不知有著怎樣的身份和美貌。
只是，江南女子多秀麗，自古以來美女如云，行人也見多了漂亮的女子，只不過注視她片刻，又各自忙活各自手頭上的生意了。
紫衣女子頷首，微笑：“只是不知道孫媽媽把梅氏的生意經營的怎樣了，進去看一看如何，順便吃點兒東西。”
“小姐你也真是，”云兒嘟起了嘴，“剛一回來就查人家啊？”
梅絳雪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手指往她額頭上一敲：“你這丫頭！”
梅建安看著這個情形也忍不住笑出聲來，隨著二人一起踏入“天光云影”，細心的人明顯可以看到匾額上的右下角，明顯刻著“梅氏”二字。
顯然是揚州最大的酒樓，“天光云影”氣度不凡，樓上的兩層都是包間，只有第一層供散客用飯，然而即使如此，價格也絕非等閑，甚至是一般酒樓的數十倍。
“這位公子、小姐，您吃點兒什么啊？”一進門，店小二就笑容滿面迎來，招呼客人。
梅絳雪在一樓挑了處靠窗的座位，坐定，才問道：“有什么好介紹啊？”
“這就多了，您看啊，我們的招牌菜有……”
“哎，那邊‘客似云來’又減價了啊，我們去看看！”小二的聲音被突如其來的叫喊聲打斷，絳雪忍不住向窗外望去，果然看到不少客人都往“客似云來”酒樓奔去。
“怎么會這樣？”云兒憤憤不平，“明明……喂，小二，孫氏的酒樓老這么欺負我們么？”
店小二明顯一愣：“我們？”
少女這才覺得說漏嘴，立刻掩飾：“不是啦，我是說‘你們’。他們總這么欺負你們么？”
店小二嘆了一口氣：“誰說不是呢？只要我們推出一道新菜，那邊也必定有一道一摸一樣的菜式推出，而且價格還比我們便宜，更氣人的是動不動就來個減價什么的，專門搶生意。不過……”
“不過什么？”云兒立刻問道，連梅絳雪和梅建安二人都好奇地朝他望去。
店小二頓時來了興致，繼續說道：“不過說來也奇怪，我們的客人雖然一直在減少，但是每月的收入額卻不少，也不知道老板有什么法子，這兩年都一直被孫氏搶走生意，可是卻不見這酒樓虧空，每年還大力裝修，我們的月錢也絲毫不少。”
梅絳雪拿起手中的茶杯，別有深意地微笑。
“啊？怎么會有這樣奇怪的事情？”云兒忍不住叫了起來。
“騙你？”店小二拍了拍胸脯，“這位小姐，我怎么會騙你呢？我保證說的句句屬實。”
“可是……”云兒還想說什么，梅絳雪拉住她的手臂微微搖頭，同時吩咐店小二，“好了，挑幾個拿手的菜上來吧。”
“好嘞，小姐您稍等。”店小二答應一聲，卻忍不住多看了梅絳雪幾眼——這位姑娘雖然戴著面紗，然而眉宇間卻仿佛有種極為親切的魅力。
梅建安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卻聽梅絳雪低聲感嘆了一句：“少全真是越來越聰明了，這樣的法子，也虧他想得出來。”
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那個只比他大一歲的人，居然在五年后成長為有如此謀略之人了么？果然，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那個人……如果當年不是他的關系，那么現在陪在姐姐身邊的人，應該就是那個人吧。他忽然覺得心口壓了千斤重石，沉沉嘆了口氣。
“怎么了？安。”仿佛意識到什么，絳雪轉向他，低聲詢問。
“沒什么。”他迅速恢復平靜，“只是覺得少全果然厲害了很多。”
梅絳雪微笑安慰：“你能看出他布的局，也不見得輸他啊！”
“到底還是輸了姐姐，”他淺笑，笑容里帶了暖意，“姐姐你一眼就看出來了。”
梅絳雪不置可否。
“啊，小姐，少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云兒可憐巴巴地望著二人，“快告訴我吧。”
梅建安嘆了口氣：“其實他并不是出賣梅氏為孫氏賺錢，只不過是利用這一點而已。——大家都以為這是不同的兩家，必然是在爭斗，也必有一傷，顧客都被引往孫氏，甚至有不少人慕名而來，而梅氏生意表面看起來一落千丈，事實上只是顧客轉移到對面的酒樓而已，而利潤自然還會分在梅氏頭上，所以梅氏也并沒有虧損。”
“而且兩家的利潤都在上漲，因為減價的原因，所以平日不舍得花銀子來這么高檔酒樓吃飯的人也被吸引去了，而梅氏只需要留一兩個廚子和幾個店小二就足夠了，也算節儉成本。”梅絳雪補充道。
云兒這才向四周望去，果然目光所及之處，只能看到兩個店小二，忍不住贊嘆：“真的啊！孫少爺真是越來越厲害了。”
——孫少爺？梅建安不動聲色地笑笑。
五年前父親去世，他隨姐姐入京，而一手帶大姐姐和他的奶娘卻留在了揚州，替梅家經營著“梅氏”，并且在三年前來信發展出“孫氏”——但依舊歸梅家掌管所有的一切，當時他還不明白對方為什么這么做，如今看來好處不止一個。
不僅僅降低了梅氏的聲譽，讓所有人覺得梅氏已經將重心轉移到京城，在江南已不如原來那般獨大，只能在揚州占個第二的席位，也讓江南首富從梅家落到了白家手中，只占著全國首富的位置。
但其實，若真的論起財富來，若是孫氏和梅氏相加，幾乎是江南首富的兩倍之多，更何況，既然能有“孫氏”，那么他以其他名義經營的商鋪又有多少？這果然，不一樣了啊。
然而，他還能像五年前那樣勝出么？
他喝了口茶，掩飾著自己的不安。
梅絳雪留意了他一瞬，迅速移開目光，說道：“這次回來要盡量低調，多打探些消息，否則皇上吩咐的事情很難辦。”
——還真是聰明。那天皇宮里的侍衛拿刀架在她脖子上的時候，甚至連她都忍不住以為自己要死
了，卻沒想到康熙居然派她來江南查案子。知道她出身揚州，心思細密又聰慧伶俐，所以干脆派她來查。沒有人會想到，梅氏會為皇上辦事，更沒有人想到，皇上會派一個女子來辦事。
然而她也深深的明白，如此一來，康熙南巡時必然將發現她在江南的勢力，并非表面上看起來如此淺薄，甚至于江南首富白家，也曾受過梅家不小的恩惠，還有一半的商鋪暗地被她操控著。當他發現這一切時，離自己死亡的日子也就不遠了吧。
沒有誰，可以控制著京城的財富，同時也控制著江南的財富。
所以，她不得不把沉穩內斂的霜兒留在京城，早作準備——總要為自己留條后路的。
“姐姐，多吃點兒。”梅建安替她夾菜，她這才發現菜居然不知何時已經上齊了。
“好。”她低聲應了一句，心不在焉地吃著飯，一邊又思考著什么，如果康熙此次南巡，呆的時間最長的地方會是哪里呢？是杭州、蘇州還是揚州？
又或者——
曹雪芹？
這三個字突然蹦到她面前，那么應該是在江寧織造的府邸？隨即又搖了搖頭，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曹家欠國庫的銀子已經太多太多了，這個時候康熙未必會在給他添負擔。
那么會是哪里呢？
江南的勢力原本就復雜，等到南巡的那幫阿哥們和大臣們到達的時候，各方牽動必將更加廣泛，她不僅要把各方的底摸透，查清楚康熙交代的事情，還要保證梅氏和自己的安全，以及這些跟她曾多少有過交情的商家們的安全，更重要的是不能得罪任何一位阿哥和大臣——這一切，對她這個從21世紀來的人，也未免太難。
如今，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小姐……？”忽然聞得一個沉穩的聲音，似乎有些熟悉，這一桌人轉頭望去，均是微微一驚。
“是少全吧。”梅絳雪淺笑，首先認出了來人。
“是我。”孫少全的語氣隱隱有些激動，雖然她戴著面紗，自己還是一眼就看出她來。然而在看到旁邊那個人時，卻又生生忍耐了下去，嘴角的笑容一閃而逝，一切恢復如常。
梅建安眉間也是一動，臉上擠出一絲微笑，便轉過頭去，不再看來人。雖然只是瞥了一眼，心中卻是有無限復雜的情愫涌上心頭。五年已過，眼前這個人如今更加成熟老練，眉宇間的自信和穩重耀得他感覺心虛不已，甚至還未比試，已經輸了。
云兒驚訝地喊出聲來：“孫大哥——居然是孫大哥啊！你怎么就……？”她吐了吐舌頭，突然臉色微紅，把要說的話按壓下去——不過五年而已，當初那個破衣爛衫、冷漠無情的人，居然就長成現在眼前的翩翩公子了？怎么連微笑里都仿佛有溫暖的陽光浸入，讓人心中升起無限暖意。
“哦？我怎么了？”孫少全收起手中的折扇，微笑問道。
“沒、沒什么。”云兒有些心虛，生怕別人猜透了她心中的想法，語氣里掩飾不住緊張，“只是變化好大。”
“云兒妹妹也變漂亮了，還有……”孫少全微微一頓，“還有小姐和公子，多年不見，你們可好？”
梅絳雪抬頭：“一切都好。少全，你把梅氏經營的很好。”
雖然只是簡單的一句夸贊，孫少全卻是有掩飾不住的開心：“多謝小姐，其實這全是小姐教導有方。”
“你太謙虛了，”梅絳雪微微搖頭，“我已經五年沒回來，哪里教你什么了？是你自己有天分。對了，孫媽媽還好么？”
“嗯，我娘的身子還好。”他低聲答。
“那就好，你來的也正好，我正想去找你問一些事情。”梅絳雪低語，眼里卻透過窗外望向了遠方——這個時候，康熙也該啟程了。
孫少全低眉：“小姐想問什么事？”話音一落，又看了看周圍，輕聲道，“這里不方便，還是回去再說吧。小姐，你這次回來是想住在梅府還是……”
梅絳雪微微動了動嘴角：“這次回來，大概可以停留幾個月的時間，就暫時住在孫府吧。”梅府……五年沒有踏進去了，如今該是荒草叢生，面目全非了吧。
孫少全仿佛捕捉到了什么，卻不動聲色：“也好，我立刻派人重新修葺一下梅府，然而小姐再搬進去也不遲。娘如果知道小姐回來，一定會很開心的。”
“嗯，我也很想、很想孫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