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歸來
康熙五十六年, 十一月。
“快,快,快!”
伴隨著緊張且催促的聲音, 一頂軟轎由東華門風(fēng)馳電掣般進入。四名御前四品帶刀侍衛(wèi)親自抬轎, 卻是步履輕盈, 反而是跟在轎子后的太監(jiān)一個勁兒地追著跑, 雖然滿頭大汗, 卻是絲毫不敢懈怠。
軟轎長驅(qū)直入,居然無人敢攔,本來入了宮門按照規(guī)矩理應(yīng)下轎而行, 然而此時卻是例外。
這一頂軟轎一直到了養(yǎng)心殿門前,才驀然停下。
乾清宮養(yǎng)心殿外, 嬪妃阿哥們焦躁的等待著, 不時向里張望, 卻也不敢逾越規(guī)矩。人群中不時有人低聲議論著什么,幾乎所有的宮眷都來到了這里。
唯一的原因:皇上已經(jīng)病了一月有余。
此時此刻, 養(yǎng)心殿的東暖閣竟是如同軍機處一般森嚴戒備,而在東暖閣內(nèi)的人除了一群太醫(yī)之外,便只有張廷玉守在圣駕前側(cè),即便是德妃也只能隔幾天進去看望。
康熙的病情時好時壞,清醒時還能見一見眾人, 而現(xiàn)在則是處于昏迷狀態(tài), 而殿前佇立的每一個人, 心中則是各有所想。一時間, 宮內(nèi)的形式竟是比新疆的戰(zhàn)場還要緊張。
然而, 一頂軟轎突然闖入眾人的視線,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不是宮內(nèi)的轎子, 不過是一頂普普通通的民間樣式的軟轎,居然就這樣徑直停在了養(yǎng)心殿前?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動不動的望著那頂轎子,猜測著轎子中的人究竟會是怎樣的身份。
凝神屏息間,李德全忽地來到了養(yǎng)心殿外,看到那頂轎子的瞬間驀然露出了驚喜的神色,幾乎是小跑著過去——
“姑娘終于來了!”
眾人看年事已高的李德全如此激動,更是好奇地向那頂轎子看去。
有人早已掀開了簾子,恭敬地請:“姑娘請下轎。”
一雙淡紫色的繡花鞋首先映入眼簾,鞋面上刺得卻不知是什么花,妖嬈美麗,燦爛得如同晚霞。
纖纖素手扶上李德全,白皙得如同嬰兒肌膚,狹長而細膩的手指與李德全的枯指形成鮮明的對比。
接著,便是一個身著淡紫色衣服的女子從轎內(nèi)踏步而出。
不過是二十五歲上下的樣子,一副漢人女子的裝扮,頭發(fā)隨意地綰了髻,簡單的插著一枚發(fā)簪,飄然的長發(fā)一直垂到腰際,眉宇間有股清冷卻高貴的氣質(zhì)。寒風(fēng)吹起,發(fā)絲散亂飄散在空氣中,輕盈的衣服隨風(fēng)而舞,竟是如同仙女下凡一般。
宮內(nèi)的人總是穿著宮裝,鮮少見到漢人女子的打扮,而這個女子卻又長得漂亮非凡,在場的人幾乎全都忍不住驚呼一聲。
胤禛在寒風(fēng)里抬眸,冷冷地望了來人一眼,便別過臉去。
胤禵(康熙在胤禎無數(shù)次的要求下,終于將他改名為胤禵。)只覺得自己的心跳聲忽然擴大,身子一僵,神色卻是如常。
——居然是她回來了!
十年了,十年生死兩茫茫!她還知道回來么!?當(dāng)初那么決絕的離去,甚至連告別都沒有,讓他等了那么久,甚至快要死心覺得毫無希望的時候,她卻是回來了。
在場認識梅絳雪的人都露出了驚愕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向胤禛和胤禵二人看去,畢竟當(dāng)年那一段二龍戲珠的佳話始終在私下流傳著。然而,這兩人的臉色卻是一個比一個冷,仿佛不認識眼前的女子。
養(yǎng)心殿前的男女分開站在兩側(cè),另一側(cè)的女眷們早已議論紛紛,終于不知道是誰認出了她,低聲喊了一句:“呀,我想起來了,這不就是當(dāng)年讓四阿哥和十四阿哥爭風(fēng)吃醋的那一位么?是不是,福晉?”說完,還試圖向胤禛的福晉烏喇那拉氏求證。
“不得無禮。”德妃低聲呵斥住了她。
“姑娘,快進去吧。”李德全臉上露出焦急的神色。
梅絳雪看著他,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一幕。
離去了十年,一直逃到四川,以醫(yī)為生,救死扶傷,這些年來一直都生活的很平靜很淡泊,這也算是她的理想。然而,終于還是有人打破了她安逸的生活。一月前,有人拿著康熙的令牌請她回宮,說是皇上病危,御醫(yī)們已經(jīng)束手無策,請她念在舊情上能夠回宮為皇上治病。來人同時還說,皇上說了,若是姑娘不愿意,我們絕不能勉強。
她無奈地搖頭,康熙還真是已經(jīng)摸透了她的性子,故意這么說。
不得已,或者也是放不下,她再一次踏入了紫禁城,然而這一次,卻只能是如履薄冰。
不過還有四年,這天下就該易主了吧。
“姑娘……?”
李德全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沉思,她淡淡一笑:“走吧。”立刻就踏入了東暖閣,甚至沒有往人群中看一眼。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等著看笑話的人看當(dāng)年這三人竟是一個比一個冷靜,不由覺得奇怪,又覺得掃興。
胤禵仿佛是不經(jīng)意地向胤禛掃過一眼,對方神態(tài)自若,沒有絲毫變化。然而他剛一轉(zhuǎn)過頭,胤禛的目光便淡淡的掃過他,很快又離開。
烏喇那拉氏在人群里尋找著胤禛的身影,擔(dān)憂地看了一眼,輕嘆一口氣。——他隱藏的那樣好,就算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與他朝夕相處,舉案齊眉,她豈會真的猜不透他此時此刻的心思?
一旁有人纏著她:“福晉,當(dāng)年究竟是怎么回事,能不能告訴我……?”
她轉(zhuǎn)頭,原來是十四貝勒的福晉。
“弟妹……”她低嘆——終究是跟了十四貝勒十年的時間,還比不得梅絳雪跟他幾個月相識的日子,也難怪她會好奇,然而這種情況下,她如何解釋呢?只能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事情都過去了,況且,現(xiàn)在也不是時候。”
眾人依舊望著東暖閣內(nèi),生怕會有旨意傳出來。
***
“梅姑娘,怎么樣?”十年前曾見識過眼前女子的醫(yī)術(shù),孫川林一見到她便是興奮不已,然而眼前的女子已經(jīng)靜坐了約一炷香的時間,卻始終一言不發(fā),他終于忍不住問出聲來。
其余人也是頗為期待的看著她。
“梅姑娘?”連張廷玉也按捺不住,——起碼說句話也好啊!
梅絳雪仔細檢查了康熙身上的每一處經(jīng)脈——他這次可真是不比十年前,身體差了許多不說,終究是落下病根,氣脈不順暢。然而這一次的根源……真是讓她進退兩難。救,還是不救?
許久,女子才終于開口:“張大人,孫太醫(yī),李總管我想跟你們?nèi)粏为氄勔徽劇!?
“好。”沒有絲毫猶豫,張廷玉摒退了所有的其他太醫(yī)。
“讓殿外的人也下去吧,皇上一時半刻還醒不來,讓他們不必白等了。”梅絳雪清冷的聲音響起。
接著就有人出去傳旨,遣散了眾人。
梅絳雪看著康熙蒼老的容顏,心中竟是有絲心疼,一時間又想起了遠在數(shù)百年后的父親,低嘆了一聲。這一生嘆息卻讓在場的人都緊張不已,李德全說話的聲音都禁不住有些發(fā)抖:“梅姑娘,您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救,即便不是父親,沖著那張臉也要賭一把!而且,康熙在位不是六十年么?歷史總不會因為自己發(fā)生改變吧?
決定了這些,她立刻清晰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張大人、孫太醫(yī)、李總管,你們?nèi)欢际腔噬闲刨嚨娜耍羰窍胍仁ド希仨氁銈兣浜稀!?
“梅姑娘,我就知道你有法子!”李德全幾乎感激地快要哭了出來,“您說,只要我能辦到,拼了腦袋也要把主子的命救回來。”
梅絳雪有絲動容,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淡淡看著三人目瞪口呆的反應(yīng),意料之內(nèi)。
“你說……要把皇上的肚子割開?”李德全不可置信的問。
張廷玉也是愕然,看向一旁的孫川林,向他征詢意見。
“姑娘……這……也……太……冒險了。”孫川林看著她,斷斷續(xù)續(xù)幾乎說不出話來。
“孫太醫(yī),我記得十年前十四阿哥的腿您是照著我的方子治的?”梅絳雪淡淡的問。
沒錯,他點頭默認,當(dāng)時這三人都在場。
“沒錯,皇上是闌尾發(fā)炎,所以才一直高燒不退,中藥消炎的效果不明顯,所以需要把這一段闌尾取出來。”梅絳雪道,“三位十年前既然信了絳雪一次,十年后就再信我一次吧。”
三人面面相覷——不是不想信你,而是不敢啊!在皇上身上動刀子,萬一真的出事,那是誰也擔(dān)待不起的。
“如果你們還是不信,我可以找個人來實驗。”許久,她無奈地說道——并不想走這個方法,如果真的在某人的身上活人實驗,那她真是不夠人道——但是如今,也沒有辦法了,“張大人不妨找個死囚,我可以當(dāng)場一試。”
“好!”張廷玉這次倒是爽快的答應(yīng)——為了救皇上,一個死囚算什么,最重要的……難道真的可以這樣嗎?
“好,還請孫太醫(yī)挑幾個信賴的人,我要先給大家講一講如何操作。”梅絳雪道,十年在外的歷練,這樣的外科手術(shù)她已經(jīng)很熟悉了。
“好。”
***
旨意傳出養(yǎng)心殿的時候,所有人又是一陣驚呼——這位梅姑娘剛剛進去不到兩柱香的時間,就有這樣的旨意傳出來,這是什么意思?
眾人猜測不透,也只能各自返回。
胤禵在前面走著,她的福晉富察氏緊隨其后。——這十年來,自己的丈夫日漸成熟,然而她始終能感受到她與他之間的距離。就像她始終不明白,為什么已經(jīng)十年,她還不能代替那個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爺……”
聽到身后的人喊,胤禵的腳步慢了下來:“有事?”
“我……”她忐忑不安,“那位……真的就是當(dāng)年名動京城的‘梅氏少主’?”
本以為胤禵可能會生氣,誰知他卻忽地笑出了聲:“名動京城?是啊,名動京城。”
她一怔:“真的是她?”
“嗯。”胤禵低聲回答,聲音里卻摻雜著復(fù)雜的情愫。
“那……你還喜歡她么?”她一向大大咧咧,此時問出來竟是毫不遮掩,正是因為她這樣的性子,胤禵對她也是不薄,該有的尊敬全都給了她,此時聽她如此一問,竟也是無法回答。
還喜歡她么?剛才不過是遠遠地望了她一眼,十年前所有的一切便洶涌澎湃記憶撲面而來,讓他幾乎承受不住。她還是少女的打扮,并未嫁做人婦。這又代表了什么?
“爺……”看對方持久不語,富察氏推了他一下。
“哦。”他回過神來,看著眼中緊張地妻子,淡淡的說,“嗯,喜歡。”
沒想到他承認的如此坦然,她卻是一怔。
“我一向是尊重你的,所以并不打算隱瞞什么。”胤禵繼續(xù)說道,“你一向大度,不要跟我計較這些。”
“我……明白的。”她低聲,自從嫁入他府上的那一天她就明白的。他三年都沒有踏入她的房門,最后被德妃逼得無奈才不得已跟她住到了一起。還好她天性善良,為人又大度,他才漸漸接受了她,將府上的大小事務(wù)交給她打理。其實他為人很正派,又很講義氣,府上的妾氏又幾乎是所有阿哥當(dāng)中最少的,她也很喜歡他。只是,從來無法走進他的心里。
“我知道你明白。”胤禵看著一向賢惠的妻子,聲音里也有了些許輕柔,“回家吧。”
***
“福晉,王爺還在喝酒。”雍親王府內(nèi)一個丫鬟低聲過來稟告,烏喇那拉氏微閉了眼,揮手讓來人下去。——想不到,十年之后,那個女子還是能夠如此輕而易舉地牽動他。其實他這些年來吃齋禮佛,早已沒人能夠輕易讓他流露出內(nèi)心深處的情緒,然而,幾乎不喝酒的他卻在這個時候喝酒了。
胤禛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腦海中十年前的一幕幕回蕩在他眼前,痛得讓他幾乎不能呼吸。
十年前,她就那么走了。他還未來得及解釋清楚那個誤會,他甚至幻想真的能有一日跟她共度余生。——可是她輕而易舉地擊碎了他的夢想。一個不字,十年離索。她走的狠心,甚至沒有為他留下只言片語。
不知喝了究竟多少,腦海中始終是混沌的狀態(tài),恍惚間,走入了她的房間。
“王爺?”孫小如望著來人,眼里閃過一絲不可置信,雖然十年前他接她入京,他卻鮮少來她這里,他一向信佛,又頗受重用,不止是她,他其他所有的妾氏也是鮮少去的。
“嗯。”來人渾身酒氣,應(yīng)了一聲。
“怎么喝了這么多酒?”她立刻過去扶住了他——他一向是不喝酒的。
然而,剛剛一碰到他的身子,仿佛觸動了某個雷區(qū),胤禛驀地朝她吻過來。
激烈卻帶有懲罰性質(zhì)的吻,伴隨著他的聲音:“我好想你……”
她感覺有無限的狂喜,幾乎不敢相信——他說什么?他在說他想自己?
然而只是一瞬,從他嘴里吐出的名字讓她徹底啞然。
“絳雪。”
男子抱著她,手緊緊環(huán)著她的腰:“我好想你,絳雪。”
她忽然流下了眼淚。
她記得,清晰地記得回京之后他們的第一次。
那天他過生日。
她被冷落了許久,終于有了借口,為他做了一碗長壽面在夜里拿了過去,誰知道他卻直接將那碗面摔到了地上,沖她大吼:“誰讓你做的?!”
她驚恐不已,后來才知道他居然是不吃面的。
然后她像做錯了事的孩子,立刻就要退出他的書房,他卻忽然摁住了她。
那晚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隔七年之后、她入京之后的第一次。
他把她抱在懷里,冷冷說道:“畢竟你在群芳閣里那么久,有什么招數(shù)盡管使出來。”
“我……沒有。”她試圖解釋,他并沒有給她機會。然后,終于明白,他不信她。因為,他不在乎。
然后,不知纏綿了多久,他卻沒有留她過夜,仿佛一下子清醒過來,臉上似乎帶著懊惱的表情,命人將她送回去。
直到今天,他忽然出現(xiàn)——卻是為了梅絳雪。
原來,感情與時間,并不是成正比的。
第二天醒來時,胤禛頭痛欲裂,看了一眼身邊的人,臉上的驚喜化為無比的失望。
是啊,怎么可能是她。
孫小如也已經(jīng)驚醒,強自微笑:“王爺,要準備上朝么?”
“皇上生病了,上什么朝?”他應(yīng)了一句,恢復(fù)了以往的神色,“不過要去吏部看看,替本王更衣。”
“是。”她立刻起身替他穿戴,他的眼眸很深,她越來越猜測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或者,她從來不曾猜出來。
***
“福晉,王爺昨天是在如夫人那里過的夜。”一大清早,就有丫鬟過來稟告。
“呵。”她忍不住苦笑出了聲,果然,一切如她所料,那個女子的歸來,打破了他所有的原則,她揮手示意身邊的人下去,“知道了。”
當(dāng)年,梅絳雪是孫小如的替代品,而如今,孫小如反而成了梅絳雪的替代品么?
她的丈夫,究竟什么時候才能活在現(xiàn)實中,不再沉溺于過去?
門忽然響了,一只小手鬼鬼祟祟的推開了門,惹得她一笑:“弘歷?”
“額娘。”弘歷今年不過五歲,卻生得十分機靈,過來打千兒,嘟著嘴,“額娘,我想進宮看皇瑪父。”
“弘歷乖,皇瑪父生病了,改天再去看好么?”她耐心的哄著他。
“嗯,那弘歷給額娘錘錘腿。”少年孝順地說。
“好。”她愛憐的摸了摸他的腦袋,臉上浮起慈祥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