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前面就是‘三潭映月’,可惜現在還不到夜晚,不過今兒個西湖煙雨蒙蒙的,倒是欣賞的好機會。”李德全絮絮叨叨。
康熙難得從龍船內走到了甲板上,欣賞著細雨中煙波浩渺的西湖。丫鬟們高舉明黃色的傘,身后伴駕的太子、胤祥和張廷玉。
“皇阿瑪,這里風大,擔心身體。”太子有些尷尬的開口,這些天來,康熙對他的態度很冷,他不得不如履薄冰。
“……”康熙卻并沒有回答,只是怔怔看著泛起波瀾的湖水。
不久之前,杭州巡撫呈上秘折,太子胤礽與揚州孫氏來往過密。他何嘗不知道每個阿哥在江南必定都有結交的富商,然而,根據白家的說法,胤禛和胤祥借的銀子居然全部都是替太子填補國庫空虛。
——這個太子,他究竟腦子里在想些什么?難道從小教了他那么久都白教了不成?如今更是越發的行為不著邊際,甚至開始想要對他下手了嗎?
胤礽看皇上始終不開口,面色尷尬,也不敢再接話。
忽然間,遠處的樓上垂直落接連落下兩個身影,一前一后兩聲“撲通”,讓所有人都一驚。
——皇上巡游西湖的時候,居然有人敢跳湖?
在場的人面面相覷,不時地瞥一眼康熙的神色,生怕圣上發怒。
然而康熙卻是真的發怒了:“看什么看,還不給朕救人!”
“是是!”眾人答應著,龍船變換了方向,朝二人駛去。
靠近了二人,幾名水性好的侍衛已經率先跳下水,慌亂中,不知是誰先認出了落水之人的身份,驚愕地喊了一聲:“四阿哥?”
人群頓時寂靜了下來,胤祥立刻跑到船頭,果然看到水里不停掙扎的胤禛,不可思議:“四哥?”
“快,快給朕把人救上來!”康熙眉頭凝成一線,“立刻給朕叫太醫來。”
二人被救上來時,女子已經昏迷,手中卻猶自抓著一抹黃色緞帶,字跡還隱隱約約能夠看清楚。
胤禛渾身上下濕透了,濕漉漉的頭發低著水,跪在康熙面前:“兒臣給皇阿瑪請罪!”
***
遠在西湖另一邊的女子看著二人被安然無恙地救上去,才暗自松了口氣,怔怔望著遠處發呆。
“姐姐……”梅建安和云兒找遍了西湖周圍,才終于在停船的地方尋覓到她,“你現在要去見皇上么?”
“是啊……”她的語氣有些飄忽不定,“該去見皇上了。”她愣了一刻,卻覺得人生如戲。
他們不過才剛剛解開了一切的心結,就在她以為她可以永遠跟他在一起時,命運卻跟他們二人開了個巨大的玩笑。仿佛你努力了許久,一句天意可以拆散所有的一切。
她忽然覺得無力,嘴角揚起奇怪的笑容。
***
胤禛簡單換過了衣服,跪在康熙面前請罪。
“說吧。”康熙淡淡的說道。
屋內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胤禛低頭跪著。一個小太監在李德全耳邊低語了些什么,他立刻來到康熙面前低聲稟告。
“正好,讓她一起來聽聽。”康熙對外招手。
“是,皇上有旨,傳梅絳雪。”李德全傳旨。
胤禛低著頭的眼里看不出表情,肩膀卻劇烈地抖動了一下。
梅絳雪邁著淺淺的步子,在看到他時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一般,頓了一頓才跪在他身后:“民女參見皇上。”她心中忐忑不定,向上看了康熙一眼,高高在上的王者并沒有過多的關注她。
“來啊,賜座。”康熙一揮手,神色里有些疲憊,“我們來一起聽聽大清的四阿哥為了什么事情私自下江南啊?”
話音一落,在場人不禁都變了臉色。康熙說話向來溫和,此時的話語中竟帶了一些譏諷,可見此次事態的嚴重。
梅絳雪起身坐下,腳步有些虛浮。
“回皇阿瑪,兒臣知錯。”胤禛跪下,余光掃了一眼梅絳雪,她素白的衣服仿佛出淤泥不染的蓮花,清麗的面容里隱隱有說不出的擔心。他只得在心中低嘆一句,對不起了絳雪。接著道,“皇阿瑪,兒臣此次前來是為了了卻七年前的一件事。七年前兒子隨皇阿瑪來江南時,年少氣盛,一時魯莽,與孫府的小姐私定終身,回京后卻沒了她的消息。一個月前又突然收到了她的消息,所以兒子才大膽私下江南,請皇阿瑪恕罪。”
在他說話的期間,梅絳雪臉上始終保持著淡淡的微笑,仿佛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是么?”康熙若有所思。
“請皇阿瑪明察。”胤禛聲音鎮定,卻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女子,低聲嘆了口氣。
“皇上,柳姑娘醒了。”李德全低聲稟告。
梅絳雪秀眉一挑,拿起了手邊的茶杯。
胤祥有些擔憂地看著二人,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是么,扶她上來吧。”康熙淡淡的說。
送到嘴邊的茶杯一頓,梅絳雪臉色有一剎那的變化,迅即又恢復了淡然的神色,泰然自若的觀摩著目前發生的一切。
柳含煙嘴唇發白,發絲有些散亂,再度看到胤禛時眼中帶了一絲敬畏——顯然早已有人告訴了她胤禛的身份以及她現在所處的位置。
“民女參見皇上。”女子依舊被人攙扶著,神色間有些慌張,低首跪下。
“柳花魁?”康熙問。
“是,皇上。”
“你跟老四是怎么回事兒啊?”康熙微笑,看似隨意的問。
“皇上恕罪,民女不知道阿四……不知道是四阿哥。”柳含煙臉色蒼白,語氣有些戰栗。
“朕又沒有怪你。”康熙淡淡說了一句,突然看了梅絳雪一眼,話鋒一轉,“絳雪,你說這事兒朕該怎么辦啊?”
梅絳雪愕然,手一顫,差點兒將茶杯掉落在地。她看著康熙高深莫測的神色,想從中探測出什么信息,然而,康熙卻也用同樣的目光打量著她。
“回皇上,民女不知。”思慮片刻,梅絳雪起身回答。
“哈哈!”康熙忽地大笑起來,“你們看看,咱們大清的第一才女都沒辦法了!”
梅絳雪尷尬的笑了笑,不明白為什么康熙會給她冠上這樣一個名號。
“既然老四喜歡,朕就準你把柳姑娘帶回京,擇日成婚。”康熙淡淡的說。
柳含煙驚喜地抬頭,不敢置信——皇上居然真的允許一個青樓女子嫁給高高在上的四阿哥?
“是。”胤禛的聲音里聽不出喜怒。
胤祥卻是下意識地看向梅絳雪,對方神色不動,依舊淡淡的飲茶,嘴角仿佛浮起若有若無的笑意。
“李德全,你這就帶人去群芳閣替她贖身吧!”康熙道。
“是。”李德全立刻答應著。
“不必了,”梅絳雪語氣清冷,神色如常,“就當是我送給四阿哥一個人情,君子成人之美,稍后我就派人將柳姑娘的賣身契送來。”
胤禛猛地抬頭向她看去,她卻是微笑著,讓他窺測不到一點兒她的內心。只是這片刻的時間,他們之前好不容易撤銷的屏障再度蔓延開來。
“好啊,老四你可要記得將來還絳雪這個人情。”康熙若有所思的笑。
“是,皇阿瑪。”
“但是你私下江南,于理不合,罰奉三年,回去抄《金剛金》十遍。”并沒有太多怒色,康熙淡淡說道,“行了,你們都退下吧。”
“兒臣領旨。”太子、胤禛、胤祥齊聲。
“民女遵旨。”起身的時候,由于過于猛烈,柳含煙只覺得暈眩不已,身子一晃,就要摔倒。
“小如……”胤禛扶住了她,卻下意識地往一側看——女子仿佛忽略了他的存在,絲毫沒有看他一眼。他頓了一刻,心中仿佛被針扎過,痛心的看著強顏歡笑的梅絳雪,艱難地邁著步子。
“絳雪,跟朕進來。”康熙開口,率先邁著步子走進了屏風后的內堂。
“是。”她低聲答應著,跟著走了進去。
在即將進入的一刻,她終于忍不住轉身向后看了一眼,看著柳含煙靠在他的肩上,眼里忍不住涌出了淚水。
“四哥,她轉過頭看你了。”胤祥看到了這一幕,低聲向身邊的人道。
胤禛的步子驀地停住,扶住柳含煙的臂膀忽地一松。
“阿四……?”柳含煙下意識地扶住了他的胳膊,仿佛擔心他下一秒就要消失。
“走吧。”出乎意料的,他卻沒有再回頭,只是扶著身旁的女子踏步而出。——如果他真的回頭,真的看到她此刻再一次失望的眼神,他是無論如何也承受不住了。
西湖上的雨霏霏,在湖中打出一圈圈漣漪,胤禛扶著柳含煙進了一間空房,替她蓋好被子:“你受涼了,我去找人給你煮些姜湯。”
轉身之際,女子卻拉住了他的袖口,微微咳嗽了一聲,聲音低的仿佛聽不到:“留下來陪陪我,好么?”
他停住了腳步,心緒不寧,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們……已經好久沒有說說話了……”女子再次開口,試圖挽留。
他眉頭一動,移步坐到了她身邊。
看著他留下來,女子微笑,握住了他的手。
幾年未見,他并不習慣這種突如其來的熟悉,手一顫,卻還是任由女子握住了自己的手。他看著她,褪去了當年的青澀,眉宇間有種成熟的魅力,有些感慨地開口:“是啊,我們七年沒見了。”
女子一怔,沒有接話,兩人陷入了沉默。
“我一直以為你死了……”胤禛道,“我派去揚州的探子都說孫府的小姐被活活燒死了,你怎么會?”
“什么?”她失聲,有說不出的驚喜,“你說你派人來找過我?”
“當然。”胤禛勉強一笑,“我還以為你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死了?”她愕然,隨即明白了什么,“我知道了……是小姐……”
“小姐?”他不解。
“就是……”她心中一痛,“就是梅小姐。”
“絳雪?”胤禛不可思議,“這跟她有什么關系?”
柳含煙眼中閃過痛楚,說道:“當年我小產,是她救了我。家族中的人全都用族規逼迫我爹殺了我,所以……所以小姐就想了個辦法,制造了一場假火,對外放出我已經被燒死的假消息,卻暗地將我移到了群芳閣。”
“是這樣。”胤禛低低嘆了一聲,緩緩放開了握住她的手。
原來造成今日這一切的,居然會是她。
原來這一場相遇,早在七年前就注定了。
而這場結局,也早已被寫好。
看著男子下意識的動作,她有些緊張,坐起身來握住了他的手:“雖然我處于煙花之地,但是我并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情,我一直都很潔身自好的……”
明白了對方想解釋什么,胤禛完全沒有想過這一層,只是低聲安慰:“嗯,我相信你。況且,我們滿人一向不在乎這些的。”
女子聞言撲到了他的懷里,低聲啜泣起來,仿佛有無盡的委屈。
胤禛自然地抱著她,思緒卻飄到了遙遠的地方。
***
梅絳雪走進內堂,看到這里的擺設居然跟東暖閣一模一樣,不由得暗自驚訝。難道皇上居然如此長情么?
“絳雪,你查的如何了?”康熙開口詢問。
梅絳雪立刻將諸位阿哥們與江南各商家來往的情況一一陳述,只是隱去了“梅氏”與“白府”這兩大家的關系不提。
康熙聽罷,眉頭一動,這丫頭稟告的居然跟白家分毫不差!
“是這樣,辛苦你了。”康熙不動聲色,“過來給朕捏捏肩,朕倒是很懷念你的手藝啊!”
梅絳雪依言過去,替他拿捏肩膀,力度把握的分毫不差。
康熙微瞇著眼睛,看似隨意地問:“你見過老四了?”
梅絳雪一驚,手上登時停下來,卻迅速恢復如常:“是,皇上。”
“老四說的,可是真的?”康熙淡淡的問,然而這句話里卻有淡淡的肅殺之意。
梅絳雪手上動作不停,冷靜地回答:“只怕不全是。”
“哦?”康熙淡淡一笑,仿佛對這個答案很滿意。
過了片刻,復又問道:“你見過老八和十四了?”
梅絳雪悚然一驚——這么說來,自己在江南的一舉一動居然全都是被康熙監視著?她心中升起一股冷意,立刻跪下來:“民女有罪。”
康熙冷哼了一聲,說道:“起來吧。你的表現朕還算滿意。”
“是。”梅絳雪這才松了口氣,如此看來,自己的情況康熙也早已拿捏地準確無誤了。
“絳雪,你將來如何打算?”她起身后,康熙突然不著邊際地問了一句。
“打算?”梅絳雪有些恍惚。
“朕的意思是……將你指給十四,你意下如何?”康熙開口。
“不!”她下意識地拒絕,脫口而出。
“那就指給老四吧,只不過他府里可早已沒了側福晉的位置了。”康熙淡淡地開口。
梅絳雪奇怪地向康熙看去,猜不透他這種試探究竟是什么意思,緊緊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一時無言。
“絳雪不明白皇上的意思。”過了許久,她才開口。
“朕在想,朕該如何發落你。”皇上面色如常,隨意地說道,“你真是給朕出了個難題啊。”
“皇上……”梅絳雪跪了下去,“民女授意手下商鋪‘孫氏’與太子來往,全是民女一人的主意,請皇上不要為難其他人。”
“呵,”康熙呵了口氣,“你這么說,朕更舍不得殺你了。朕寧愿殺了孫少全。”
“皇上!”梅絳雪懇求——她明白皇上是想給太子點兒顏色,此時剛好碰上‘孫氏’丟失了與太子往來的賬簿,定是已經有人將它交給了皇上,“皇上不能殺孫少全,民女求您了。”
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懇求和不安的語氣,康熙淡淡掃了她一眼,也有些驚訝:“好了,你容朕想想。”
“皇上請給民女三天的時間,民女一定將所有的一切處理好。”她驚魂未定,從嘴里吐出一句話。
“好,朕答應你。”康熙仿佛微微有些厭倦,揮手讓她退下去。
就在女子要退出的那一瞬,一句話忽地從耳邊傳來。
“絳雪,沒有朕的允許,你不能死。”
女子身形一晃,眼里碩大的眼淚就要滴落下來——不過是那么短暫的瞬間,他居然看到了她內心的打算么?
她回頭望了他一眼,康熙依舊微閉著雙眼,仿佛從來沒有說過那句話。
許久,她低聲:“是,皇上。”
然而,等少女退出去之后,躺在榻上的人卻忽然睜開了安靜,喃喃自語:“朕這么對她,是不是太殘忍了?”
這次江南之行對她的利用,她也看出來了吧,然而她卻是依舊毫無怨言。
***
從船艙中出來到甲板上,梅絳雪呼了口氣,卻看到許久未見的胤祥正在船桅上靠著。
“十三爺?”她開口。
“梅姑娘,怎么樣,沒事吧?”他焦急地開口詢問。
“沒事。”她淡淡的回答,向一旁的侍衛招手,“移條小船過來,送我上岸。”
“要走了嗎?”胤祥緊張地往船里看了一眼,打了個手勢,仿佛是早已說好的暗號。
她淡淡一笑,仿佛什么都沒有看到,孤身跳到了小船上:“十三爺還是不要打擾他了,畢竟他們七年沒見了。
胤祥一驚,卻猜測不出女子話中的意思。
然而,她只是淺淺一笑,跳下了小船,飄然離去。
她的眼神始終停留在那艘龍船上,直到胤祥的身影已經成為一個黑點兒,她忽然看到另一個身影走到胤祥身邊,她們相隔如此之遠,她卻一下子就認出了他,甚至感覺到了他的一切。
在愈來愈遠的距離中,胤禛也仿佛看到了她苦澀的微笑,那么清晰,深深的痛到了他的心里。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
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