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雪回到永和宮的時候, 弘歷居然在等她。
“兒臣參見母妃。”
絳雪被“母妃”兩個字震了一下,許久才反應過來,淡淡道:“四阿哥免禮。”
等到起身, 弘歷才看著絳雪, 喊道:“雪姑姑……”
她淡淡笑了笑, 示意他坐下:“這么晚了, 你怎么還在宮里?”皇子見了嬪妃按理是要回避的, 他居然敢主動找來。
“皇阿瑪說姑姑身子不好,弘歷特地來看看。”
他接話,不過是十歲的孩子, 胤禛登基之后就忽然成熟了許多。
起先她還奇怪,但是連著幾天弘歷竟是常常來永和宮, 她才暗自明白想必是胤禛交待過了。她剛丟了孩子, 他怕她傷心, 又知她平日里素愛弘歷,所以才讓他常來走動。
她倒真是喜歡弘歷的, 所以每次來相處時總是開心許多。
胤禛在前朝很忙,但幾天總要看她一次,有時也招她過去,日子過得倒是很快,轉眼已經約一年。
她才剛剛起來, 就見霜兒走進來, 關好了所有的門窗, 從懷里掏出一封信來:“十三爺剛剛給的。”
絳雪早已猜到了什么, 手指接過信時竟是有些無法抑制的顫抖, 一打開,只是雪白的紙, 連人稱都沒有,只一句:“磐石無轉移。”她愣了片刻,隨即走到桌案邊在紙上寫。
霜兒過去看那紙上寫了一句話——兩情若是久長時,只那一句話,她已明白了小姐的意思。
絳雪寫好交給霜兒,囑咐:“交給十三爺。”
話音一落,外頭突然響起聲音:“皇上駕到——”
霜兒慌忙將紙條收到了衣袖里,絳雪也將胤禵傳的信隨手夾到了桌案上的《史記》里,起身到門口:“恭迎皇上。”
胤禛進來看她頭發都沒來得及盤,垂在腰際更添幾許嫵媚,笑道:“這樣懶,朕早朝都下了。”
她低頭微微笑了一笑:“皇上今兒怎么會有空?”一邊說,早已扶他坐下來,一杯茶已經遞到他手邊。
胤禛深深看了她一眼,幾許痛楚在眼眸的最深處一閃而逝。
從來沒想到有一天她能這樣對他,真的與后宮的所有妃子無異,迎駕、端茶、遞水、照顧他,她真的是越來越守規矩,然而這樣刻意為他的轉變,卻深深刺痛了他。
他微笑,走到桌子旁,看著毛筆上還未干的墨跡:“剛才在寫字?”
“是。”她略一猶豫,答道。
“寫什么?”
“隨手涂鴉而已。”
“嗯。”他應了一聲,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從他病好之后,她就刻意的與他保持著距離,他只能找話來說,看著靜靜躺在桌角的《史記》,饒有趣味地拿了過來,“你還看這個?”
絳雪心中一慌,生怕他看到書里的信,想去搶,他卻已經將書打開。
一句詩落入他眼中。
那是極好的柳體,他們兄弟中除了胤祥就數胤禵的字好,棱角分明,他怔怔望著出了神,仿佛那字里凝結了無數的心血,無數的愛戀。
絳雪來不及掩藏,看著他的神色,一時不忍再看,轉過臉去。她聽到胤禛“啪”一聲合上了書,淡淡地說:“最近冷落你了,前頭事情太多。”
“臣妾不敢。”她恭敬的回禮。
“今晚你得陪朕一會兒,朕現在去上書房。”
“是。”
她感覺到胤禛又望了她一眼,卻不敢回頭看他,聽著“起駕”的聲音,才低頭:“恭送皇上。”
胤祥就在永和宮外侯著,見他出來,立刻迎了上去:“皇上。”
胤禛淡淡瞥了他一眼,也不說話,只是往前走。
他心思百轉,只當皇上心情不好,跟在他身后,也不敢說話。御駕到了乾清宮的門口,胤禛才冷冷道:“拿出來。”
“什么?”胤祥微怔,看著皇上的神色一時明白了什么似的,不得已將掩飾在袖中的信件掏了出來。
胤禛接過來的手仿佛顫抖了一下,握著那折好的紙張愣了許久,最終卻還是沒有打開,又遞給了胤祥:“去吧,今兒不必入宮了。”
胤祥接過來,心里便有幾分心疼:“可是今天是您的生日,雖說先皇駕崩沒多久不能大鬧,但是……”
“去吧,朕改日再和你慶。”
胤祥看他神色堅持,知道再多說也無異,只能轉身出去。
胤禵在皇陵守了一年才奉命回京,卻仍舊不是自由之身,被圈禁在府里,不過府中一切都還安好。
胤祥送了信給他,看他緩緩打開,瞥了一眼那信件上的字,暗嘆了口氣:“真是冤孽……”
“十三哥怎么這樣說?”胤禵含笑收起了字條。
“唉,我是真沒辦法,下次這種事情不要找我!”胤祥氣得坐下一口氣喝了杯茶,“我看著你們三個都難受,要不你放手算了!你不知道我今天看到四哥那個樣子,他明明傷心還要強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都覺得我對不起他。”
胤禵愣了一下,沒有說話,轉過身去,只道:“老八那里……你勸皇上多擔待。”
胤祥道:“你倒是對你這個八哥好,這些年若不是他從中挑撥,你和四哥的關系哪能這么僵,他居然還敢對你下毒,你不知道四哥知道的時候差點兒就把他立刻賜死了,也就是看著你面子……”
胤禵頓了一頓,方才說道:“過去的事情,不必再提,更何況皇上已經是皇上。”
胤祥哼了一聲:“這倒是,不過老八總是不老實,他一個人不老實也就算了,還想拉著你一起,沒辦法只好先把你圈在這里,四哥說了,等時機到了就放你出來。”
胤禵不置可否:“三年后,我會帶絳雪走,離開朝廷從此歸隱,我有她就夠,其余的你們不必擔心。”
“誰不放心你了?”胤祥道,“你跟四哥還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都別扭,明明互相關心對方,偏偏不肯說出來。”
“不是關心。”胤禵淡淡地打斷他,“只是……”無法手足相殘。
“什么?”
“沒什么。”胤禵淡淡回答了一句,忽地出神望著遠處的湖水,初夏的湖水泛著碧綠,目光落在那艘船上,“她……好嗎?”
胤祥苦嘆:“你說呢?”頓了頓,又道,“想必她也是喜歡四哥的,在宮里有時看到他二人并肩走來,倒也般配,不過她處處小心翼翼,要對四哥好,又不能動情,還要為你守節,真是難為她了。”
胤禵無奈彈了他腦門兒一下:“說什么呢你!”
“罷了罷了,我懶得管你們這些事。”胤祥摸了摸腦門,向遠處一努嘴,“福晉來了,我先走了。”
胤禵一回頭,果然看到富察氏從遠處過來,手里提著飯盒,只無奈嘆了口氣,對胤祥道:“我不送你了。”
“嗯。”胤祥擺了擺手,走到轉彎處,回頭看了一眼。
涼亭里的男女抱在一起,富察氏抱住胤禵死死不放手,胤禵的身子僵立在那里,任由她抱住。
胤祥腦海中浮起絳雪的面容,笑得有些苦澀,絳雪,就算三年后你出宮了,你確定他就是你要找的幸福嗎?你確定他能為了你丟下這一切?
————
胤禛處理完今天的事情,天還沒黑就到了永和宮。
絳雪早已準備好了接駕,見他過來得這樣早,有些奇怪,但早已起來接駕:“皇上吉祥,今天怎么這樣早?”
胤禛眼中似是閃過一絲苦澀,隨即釋然:“朕今天想偷個懶。”他一邊說,一邊徑自坐下,接過梅絳雪的茶放在了桌子上,一伸手把她抱在了懷里,她想掙脫卻被他死死抱著,只得低低喊了一聲:“皇上……”
“嗯?”他冷哼了一聲,卻抱著她不松手,氣息在她耳邊,“你不是把朕當皇上了嗎?朕現在就把你當妃子。”說著,手上一緊,臉已經到了她面前,四目相對,不過一分的距離。她扭過頭,試圖推開他:“皇上不可……”
“再說一句?!”胤禛眼中閃過一道暗芒,靠她越來越近,終于躲不過,她只得低聲:“不要,胤禛。”
他這才放開了她,絳雪慌張地起來,一時間卻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
“你在躲我?”他眉頭微蹙。
“沒有。”
他轉身盯住了她:“你怕了?”
“我……”她退后一步,身子靠在椅子上,發出一聲響。
他視線逼迫著她:“你怕你愛上我,所以躲著我,故意喊我‘皇上’,這些天來故意那樣對我,是不是?”
“不是。”她下意識地回答。
門外忽然有人來報:“皇上,皇后娘娘差人前來賀壽。”
絳雪一驚——賀壽?今天是他的壽辰?轉頭向胤禛看去,只見他淡淡地答了一句:“讓他進來。”
來人跪地打千:“皇上,皇后娘娘特命奴才來給您賀壽,知道仍是先皇守孝期間,不敢大辦,只喊了極為親近的主子在坤寧宮準備了壽宴,請您過去。”
胤禛“嗯”了一聲,隨即看向絳雪,“你去不去?”
“我……”年氏的事情之后,她仿佛成了后宮里的禁忌,除了皇后和孫貴人,竟是沒人敢跟她打交道,而且她也不喜歡太熱鬧的場合,“我就不去了……”
胤禛思慮片刻:“也好,我很快回來。”
“好,等你回來我再為你祝壽。”她輕聲說。
胤禛嘴角浮起一絲暖暖的笑容,轉身出去了。等他回來的時候,桌上已經放了七八道菜,他低頭看那幾個盤子,大多都是家常菜,有春筍、杏仁、苦瓜……大多都是素菜,原來她一直知道,他素來向佛。
“這是我親手做的,雖不及御膳房的手藝好,但還是挺爽口的,要不要嘗嘗?”絳雪道,看他沒有說話,她又說,“若是剛才吃飽了那就算了……”
話還沒說完,胤禛已經自顧坐下,又拉她坐下:“你親手做的?”
“嗯。”她點了點頭,別過臉去,有些不自在。
胤禛也不勉強她,自己拿起筷子吃了一片筍,只覺得爽口無比,又夾起杏仁、苦瓜……每道菜都吃了一點,靜靜放下了筷子,突然沉默了下去。
絳雪也沒有說話,只叫人撤了桌子,坐到了一邊想要看書,拿起《史記》一翻開卻看到胤禵給她的字——磐石無轉移,一時竟有些煩躁,扔下去又拿起本《滄浪詩話》,仍舊是翻了幾頁便放下,心再也無法平靜。
胤禛摒退眾人,看了她一會兒,在持久的靜默里開口:“原來你都知道。”語氣是平靜的,然而卻是凄楚無比。
她翻書的手陡然定住,胸中仿佛壓了塊大石,緩緩放下了那本薄薄的冊子,看著那背對著自己的身影,微微閉上了眼睛。
——終于是瞞不住了,終于是要面對的時候了。
她瞞得這樣好,瞞過了所有人,甚至差點兒瞞過了自己,只是日常存了關心他的心思,便再也無法忘掉這個習慣。她知道他的一切,他的喜好,他的起居,他的性格……
他也早該知道的,不是嗎?
胤禛轉過身來,向她伸手。
她看到他的雙臂向她張開,眼里含著些許寵溺,驀地站起身來想要撲到他懷里,一抬腳又瞥到了桌角上的那冊《史記》,和他的那句話——磐石無轉移。她一直想,想回他一句——蒲葦紉如絲,但是一抬筆竟是無論如何都寫不下去,只能回了一句“兩情若是久長時”,要她如何承認,怎么承認?這么短的時間內就已經開始動搖,開始動心……
胤禛看她的身子定在那里,隨著她的目光落到那冊《史記》上,語氣溫和卻毋庸置疑:“過來,今天是我的壽辰。”她知道,他給了她一個理由,可以跟他親近卻不用內疚的理由。
絳雪眼中驀地閃出一滴淚,終于忍不住走到他身邊,伸手抱住了他。
他抱她那樣緊。
她仿佛覺得這是第一次如此跟他擁抱,兩人的心都要揉在一起,感覺到他撫著她的發絲,緩緩嘆了口氣:“原來如此,那么,明日再陪我一天,我就放你走。”
她抑制不住地顫抖了一下,抱他抱得更緊。
他就這樣抱著她,再也不想松開手。
——終于明白了所有的一切,原來竟是如此!
她是愛他的,一直都是。
所以才會在知道他利用了她之后大發雷霆,甚至不惜跟他決裂;賜死年氏的時候會說“只要不是你,就很好了”,原來一直以來她在意的,只是他有沒有傷害她。所以再次折返后又刻意跟他保持距離,在他面前演繹一個妃子的角色,她只是害怕,害怕她會愛上自己,害怕她對那個人變心,害怕她也成了三心二意的人。
然而,一直以來,她都那樣關心他。
從十幾年前臨別時暗自將“梅氏”一半的資產轉入他的人手里,到十年后回來不時在康熙面前進言自己的好,費心照顧教導弘歷,甚至他府上的大夫都得了她的指點為自己開藥……這一切,他是清楚的。
原以為在錯了那么多之后,她無法再愛上他,現在才明白,原來這場愛從來沒有停過。所以她才會這么清楚他的口味,她做的筍,爽口干脆,沒有摻雜一點兒肉質,七八道菜,都是他當年在四阿哥府里的口味,入宮當了皇帝之后,御廚都無法做出來,而她卻輕而易舉的做到了。
他對菜肴那么苛刻,她輕而易舉地揣摩到了他所有的心思。
她說她三年之后一定會走,是因為她不能再辜負十四,不能再像他辜負她一樣,辜負十四。
既然如此,留她三年,只會讓她陷入更痛苦的境地而已。
她不是不愛,而是不能愛。
她在他懷里,所有的話語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不需要說了,什么都不需要。
“我會通知十四,明日二更時分,在城門接你,我親自送你走。”
他感到她在發抖。
“絳雪……我愛你。”
她眼淚一下子落在他藍色的龍袍上,淚語凝噎。
“我也是。”
他突然笑了一下,捧起她的臉,晶瑩剔透的淚珠掛在她臉上,仿佛鮫人墜淚留下的珍珠一般。
“我想吃面,再給我做一次面吧。”胤禛認真地說道,“你做的面,味道很好,我很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