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別後相思復何益(上)
火,還是火。
他甚至看不清楚火光之中那個女子的面容,一切從那個地方開始,也從那個地方結束。
小如……
他喃喃地喊,不斷地去追逐那個火光之中的倩影,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觸及半分。火光四射,將半邊天映射的通紅,炙熱的溫度將他的肌膚烤得生疼,那個女子卻義無反顧地衝了進去。
——不可以!
他再也無法眼睜睜的看著愛人離去,終於義無反顧地隨她一起進入火海,在觸碰到她肌膚的那一刻,他終於追上了她的身影。她微笑回頭——
絳雪?
女子驀地像霧一樣散去,零落如雨後的殘紅,再也無法抓住。
“絳雪?”他驀地高喊,“騰”一聲從牀上坐起來,手心中浸滿冷汗,剛纔彷彿在火海中的身子此刻如同遭遇冰山,只覺得陰冷無比。向周圍看了看,愣了許久,才嘆了一口氣,吐出一個名字,“小蝶?”
年氏點了點頭,不動聲色:“福晉去煎藥了,我不放心爺,所以過來看看。”只是沒有想到,一進來便聽到自己丈夫口中念念不忘的是那個女子。
“養好你的身子是正經,下去歇著吧。”胤禛擺擺手。
“可是……爺的身子……”她幾乎還沒跟他說一句話啊,只能在腦海中搜尋著什麼來說。
“沒事,風寒而已。”胤禛冷冷地解釋著,似乎不想再跟她多說一句。
年氏嘴脣動了動,彷彿還要說什麼,卻還是被壓制下去,只是衝著一旁的高福兒道:“快去廚房
看看藥煎好了沒,順便給爺準備一些粥。”
“是。”高福兒應了一聲,飛一般跑了出去。
“四哥!”幾乎同時,一個外形俊朗的男子踏門而入,兩步奔到牀前,低語,“四哥,你醒了?”
“嗯。”胤禛答應了一聲,復又靠在軟墊上,身體果然是有些虛弱了。他微嘆了一口氣,想起剛纔的夢境,那樣熟悉的面容又浮現在腦海中——爲什麼,居然感覺到她剛纔就在自己身邊。
“四哥你感覺怎麼樣?”胤祥問道。
一旁的年氏微微俯身,由丫鬟攙扶著離去,胤禛看著她的背影,怔怔出神,被心間一閃而過的念頭嚇了一跳——如果那個人是她,那該多好。
“還好。”他收斂了心神,苦笑一聲,那種貪慕虛榮的女子,自己又何必再留戀,她與小如相比,實在是相差太遠了。
“那就好,”胤祥歡呼一聲,“她果然是白來了。”
胤禛眉頭一皺:“誰白來了?”
“哦,”胤祥摸了摸頭,“我是說那些御醫,早知道你這麼快就醒,他們今天豈不是不用來了嗎?嘿嘿。”
胤禛無奈搖了搖頭,深知這個十三弟一向如此天真,也只得由他去了。
“不過……四哥……”
“什麼?”看對方欲言又止,他忍不住問出聲來,從小與他的關係大概是最親密的,還從未看過他說話如此。
“就是……”胤祥爲難地想了許久,終於喃喃吐出幾個字,“你跟梅姑娘……”
誰知話還沒說完,對方便擡手一擋,眼中閃過一道寒光:“以後不要再提她。”
“好好,不提,不提。”他機械地回答著,突然又說了一句,“四哥,萬一是有誤會呢?”
“還說?”胤禛厲聲喝止了他,忍不住低聲咳嗽起來。
“好好,不說了不說了。”胤祥拍打著他的背替他順氣,卻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四哥一向精明的人,這一生也只在遇到這兩個女子時才方寸大亂,絲毫沒有了往日的氣魄。
胤禛俯下身子,咳出幾口痰來。誤會,會是誤會麼?如果真是誤會,爲什麼不來跟他解釋清楚?果然,她心裡是沒有他的吧。
“爺,喝藥。”溫婉的聲音突然響起,烏喇那拉氏親自端著藥碗走到病榻前,想要喂他喝藥。
“我自己來。”胤禛阻止了她,接過藥一口喝完,不溫不火,“辛苦你了,何必親自去做,交給下人就好。”
“那怎麼行?”女子臉上露出難得的喜悅,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這樣的話從他嘴中說出已經是太難能可貴,“下人們哪裡知道火候,我還是親自去好一些。”
胤禛點頭:“勞累這麼久,快去休息吧,我和十三弟還有些事情要談。”
“是,爺。不過……迎娶側福晉的事情還要跟皇阿瑪和額娘稟告,儘快定下日子來。”烏喇那拉氏低聲道。
“知道了。”看不到男子眼中的目光,只能聽得到他低沉的聲音,不知是喜是怒。
烏喇那拉氏不敢再停留,帶著丫頭們出去了。高福兒立刻命人端上一些稀飯,說道:“爺,大夫說你只能用一些流食,您先委屈兩天。”
胤禛“嗯”了一聲,總感覺高福兒的話中似乎有些不對勁,但卻又說不出來哪裡不對,只能細細喝了粥,命衆人全都退了出去。
胤祥道:“四哥,你休息了這麼久,該進宮給皇阿瑪額娘請安了。”
胤禛點了點頭,卻忽地問了一句:“十三弟,無論我做什麼,你都會與我一起,是麼?”
“那是自然。”雖然平時大大咧咧,但身爲皇子,自從生活在勾心鬥角的宮廷之中,又豈會真的不知道他這句話中包含了怎樣的意思?然而他還是毫不猶豫的答應了,如此乾脆。
“好兄弟。”胤禛動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深知對方這句話甚至等於把他的身家性命都交給了自己,一向不喜表露感情的他也忍不住爲之激動,“上朝去吧。”
“上朝?”胤祥一怔,“可是你的身子?”
“不要緊的,許久沒有上朝,耽擱不得了。”胤禛聲音低沉,眼裡望向了門外的某個遙遠的地方,更何況,要得到那個位置,任何方面都不可以出差錯。
***
“混賬!”剛一下朝,胤禛和胤祥匆匆來到德妃的永福宮,本來是要稟告迎娶側福晉的日子,卻沒料到剛一來到門口,就聽到屋內乒乒乓乓有什麼東西摔碎的聲音,伴隨著德妃的憤怒。
胤禛腳步一停,心中隱隱約約猜到了什麼,還是衝旁邊的太監低聲詢問:“額娘爲什麼生氣?”
“這……”那太監面露難色,不敢多言。
“你儘管說!”胤祥不耐煩地看了對方一眼,“四爺可是德妃娘娘的親生兒子,一會進去勸勸額娘總比你們這些人磨破嘴皮子管用!”
“是、是!”那人唯唯諾諾,這才一五一十地說出來,“稟四爺、十三爺,十四爺從今兒早上就一直在屋裡跪著,說是非要退了皇上給他安排的親事,原因……奴才也不清楚了。”
胤祥一怔,下意識地向旁邊的胤禛看去,只見他臉上露出一抹譏諷的笑容——他是明白那個笑容裡蘊含著怎樣的意思,只怕他和梅絳雪是再也沒有任何機會了。
“去稟告額娘,就說我和十三弟來有要事稟告。”胤禛冷聲說了一句,眼裡卻露出一絲奇怪的笑容。
“是。”太監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大約一盞茶的時間纔有人出來請他們二人進去。
“怎麼,你也是來求本宮收回旨意的?”還未來得及行禮,德妃拋出來的一句話就讓來人一怔。
“兒子不敢,”胤禛眼裡露出無比的恭敬,“額娘多慮了。兒子是來稟告額娘迎娶側福晉的日子。”
德妃這才鬆了口氣,緩和了神色,又衝跪在地上的胤禎怒罵:“你看看你四哥,什麼時候你才能懂事一點兒?”
胤禎“哼”了一聲,語氣裡露出不屑,“四哥他一向孝順,這點我從來就比不上。”
“你……”德妃氣結,向自己周圍看了看,發現近處東西居然被摔得七七八八,已經再也沒有什麼瓷器可以讓她再摔下去,只得拿起手中的藤條,“啪”地向胤禎打去。
“額娘息怒!”在第二聲藤條落地前,胤禛終於快走一步跪在德妃身前,勸慰道,“十四弟尚且年幼,不懂事也是難免的,額娘罵兩句也就算了,要是打傷他到底還是額娘心疼。”他擋在胤禎面前,神色冷靜,轉頭向後,“十四弟,你也……”說到這兒,他突然看到對方的面容,忍不住心中一震,不知是嫉妒還是難過,複雜的感覺涌上心頭——胤禎的額頭上還殘留著血跡,雖然已經凝結成黑色,顯然是被茶杯一類的東西砸傷,臉上也深深淺淺幾道藤條抽過的痕跡——他對她,竟然已經是用情到如此之深的地步了?
然而這樣的停頓只是一瞬,他立刻接上剛纔未完的話:“十四弟,你也太莽撞了,天下的女子好的何止千千萬,更何況,像梅絳雪那樣的人根本不值得你這麼做!”
德妃難得露出一絲笑容,長舒一口氣:“沒錯,你四哥說得對。”
胤禎卻不可思議的看著對方,卻發現他的眼神始終一如既往地冷漠、鎮定,甚至帶有一絲決絕,這才明白什麼——難道,他竟是以爲皇阿瑪跟她……?
想透這一層,他不由得微笑,卻用無比堅定地語氣說道:“值不值得,由我決定。”
“胡鬧!”德妃氣憤不已,看著自己最疼愛的兒子卻再也不忍心下手——他的腿還沒有完全康復,再如此跪下去只怕真是要殘廢了,臉上身上也捱了不少鞭子,從小嬌生慣養的他,何嘗受過這樣的苦楚!想到這兒,她竟是一時把持不住,低聲痛哭起來。
“額娘……”胤禛、胤祥、胤禎齊聲喊了起來,只覺得錯愕無比。
德妃自幼入宮,這些年來歷經不少大風大浪才熬到了現在的位置,雖然仍舊以德妃爲稱,但早已掌管後宮的大小事務,是事實上的皇后,一向聰穎的她何曾在兒子面前哭泣過?
“額娘?”胤禎不由得跪走幾步,來到了德妃面前。
“你給我滾。”德妃扭過了頭,哭聲卻不停,聲音雖然微弱,卻字字宛若利劍紮在胤禎身上,
“額娘?你還有臉叫我額娘?我在這宮裡事事小心,勞心勞力是爲了誰?你居然就爲了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民間女子如此糟踐自己,弗逆皇阿瑪和額孃的意思!你……”說到此處,她竟是再也無法說下去,低聲伏在榻上哭起來。
胤禎的眼淚也不由自主地流下來,這是他最親最愛的額娘啊,現在居然被他逼到這個份兒上麼?
胤禛手指不易察覺的握緊,神色一如既往,只是低聲安慰著:“額娘莫要生氣,氣壞了身子該如何是好?”
正安慰著,突然有人來傳:“德妃娘娘,皇上……”說到這兒,來人卻是一頓——這又是怎麼了,居然母子對著哭起來了麼?
胤祥不由得動怒:“皇阿瑪怎麼了,你倒是快稟啊?”
那人不敢再懈怠,立刻跪下道:“啓稟德妃娘娘,皇上派人傳旨來了。”
“傳旨?”德妃擦乾臉上的淚,迅速恢復了神色,不愧是皇宮中翻雲覆雨的人物,立刻就露出了微笑,“快傳。”
李德全奉命而入,衆人皆是一驚——發生了什麼大事,皇上竟然要大內總管李德全親自來傳旨?
“德妃娘娘,聖上口諭,宣十四阿哥東暖閣覲見。”
“什麼?”德妃身子一歪,扶住了身邊的胤禛,“公公可知道是什麼事?”
“這……”李德全似是面露難色,嘆了口氣,“我就直說了吧,梅絳雪姑娘這會兒也在東暖閣。皇上說了,若是十四阿哥再鬧著退婚,皇上就賜死梅姑娘?”
“什麼?”胤禎驀地一驚,立刻就要起來,卻因爲跪得時間過久踉蹌幾步,“怎麼會這樣?”
李德全卻不再說什麼,只是一伸手:“十四阿哥,請吧。”
胤禎臉上的神色不停地變幻著,怎麼會這樣?原以爲,冒險來求得額娘同意,再由額娘求得皇阿瑪的同意,他和她總還是有機會的——大不了兩個一起娶,委屈她做個側福晉也可,卻沒有想到,皇阿瑪竟然把事情做得如此絕情!
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只得快步跟著李德全,生怕自己去晚了會讓她受到牽連。
看著胤禎一瘸一拐地離去,胤禛心中涌上不知名的痛楚,無限的不安向他涌來,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皇阿瑪一向仁愛,不會亂殺無辜,然而這次爲了自己的兒子居然要殺自己寵愛過的女人嗎?
可是這些又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呢?爲什麼他還是會覺得如此難過和不捨……只差一步,他就要衝出去,卻最終還是放棄。片刻,他在德妃面前安慰:“額娘請放心,由皇阿瑪來親自管教,十四弟定會痛改前非的。”
德妃點了點頭,揉了揉腦袋:“好了,等你皇阿瑪那邊有了好消息,你們哥倆選在一天辦喜事吧,這宮裡也許久沒有熱鬧過了。”
“是,兒子謹遵額娘吩咐。”胤禛小心地賠著笑,一邊說道,“快把這裡情理乾淨,立刻讓御膳房上菜。額娘,你一定一天沒吃東西了,兒子們陪您用膳吧。”
德妃愣了一下,本想推說自己沒有胃口,卻難得看到胤禛如此熱情的一面,點頭道:“好吧。”
胤禛微笑著,和德妃閒話著聊天安慰她。
胤祥看著眼前這個人,突然有種無比陌生的感覺——面對這樣驚人的消息,甚至連他都忍不住替那個女子擔心,任她再是八面玲瓏,要面對盛怒之下的皇上保全自己,也是太困難的事情吧,只是,四哥爲什麼沒有一點兒擔心?
飯菜上齊,胤禛小心地照顧著德妃,彷彿要一下子彌補幾十年來離失的母子之情。只是,只有他知道,他的心中彷彿是無盡的空虛和擔心在蔓延。在那樣深刻的痛苦卻無處發泄的情況下,他全身上下有種無力的感覺。
——這一次,是真的離她越來越遠了,再也、不會有任何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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