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然是深秋時分,天黑得極早,翰林院放衙後是申時末,而玄淵乘坐馬車回到謝府時也不過是酉時中的時間,然而此時卻已然夜幕低垂、暮色四合,橘紅太陽隱沒山頭,銀月悄悄爬上了中空。
因爲天氣已近深秋,謝府後花園中所種植的珍貴百花早已經大半凋零,園中並無多少鮮妍色彩,便是綠色都沒有幾分,只有一干枯萎衰敗的枝葉和根莖。
略顯清冷的銀白月光之下,後花園中的景色顯得有些凋零和悽清,蘊著別樣的冷淡和清寒。當深秋浸透著寒意的秋風吹拂而過時,花園中登時沙沙作響起來,樹葉和枯萎的枝幹於風中搖曳起來。
玄淵與謝恬並肩在這浸透了清寒月色的後花園中散著步,二人已經揮退了跟隨的丫鬟和小廝,趁著晚膳之前的這點時間獨處,打算在這段時間裡解決謝恬剛剛丟下的那顆驚雷。
事實上,謝恬正是覷著玄淵放衙回到謝府但又還沒回到內院一家人一起進行晚膳之前的這段時間來找玄淵的,因爲她知道,想要實現她的打算,必須要先取得兄長的同意,爭取到他的支持和幫助纔有實現的可能。
伸手輕輕拽了拽玄淵身上所穿的淺青色官袍的袖子,謝恬仰著一張白淨秀美的臉,帶著幾分祈求幾分撒嬌意味的嬌聲說道:“哥哥,你就幫我一次吧,沒有你幫忙的話,我肯定沒有辦法說服爹和孃的。”
玄淵眉心微不可查的輕輕一蹙,心中有些許疑惑,但他並沒有表現出來,更沒有直接拒絕,只是溫言問道:“你先跟我從頭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往日可是不信道教的,怎麼突然就信了,還想拜天玄真人爲師?”
對謝恬說話時,玄淵依舊是一副溫和包容的好兄長模樣來,然而他微垂下的眼眸中卻帶著幾縷幽暗眸光,極是冷凝漠然,顯然若是從謝恬的回答中聽到了什麼不太好的回答,他必定是要向天玄真人討回“公道”的。
謝恬渾然不知玄淵心頭的思量,聲音清脆動聽,若小鳥一樣嘰嘰喳喳的把她今日遭遇的事情一股腦告訴了玄淵,語氣中還帶著幾分不曾斂去的驚奇和欣喜,顯然她今日的遭遇是讓她驚喜萬分。
聽完謝恬嘰嘰喳喳的解釋,玄淵原本無聲微蹙的眉心放鬆了開來,繃緊的脣角也溢出幾分淺淡的笑容來,靜靜聽著謝恬敘說著今日她所遭遇的事情。
原來,之前玄淵對如何帶回岐山妖怪的事情語焉不詳,當時謝恬是腦洞打開猜測天玄真人想收玄淵爲徒的,雖然當時謝恬得知的部分線索和信息都是錯誤的,但她卻也勉強猜中了些許事實,故而對天師道派和天玄真人是極感興趣。
今天,謝恬與本來就是天師道派虔誠信徒的謝夫人一起前去城郊天元山天師道觀,就是打著注意想要趁機見一見天玄真人。而今日本是陳蘭生一案開審的日子,天玄真人也前去了刑部聽審,直到案子了結纔回轉道觀,哪裡知道那麼巧就遇上了。
因爲謝恬對兄長謝湛隱瞞自己的事情有極大的好奇心,所以特意湊到天玄真人附近與他說了好些話,有了進一步的接觸。而在這種接觸中,天玄真人發現天縱英才的謝湛的親妹妹,竟然也是一個難得的道門天才。
天玄真人當真是又驚又喜,喜的是謝湛滿口子不語怪力亂神不肯加入道門,但現在又出現了一個謝恬可做替代,驚的是謝恬與謝湛一母同胞,極有可能也跟謝湛一樣不信道派。
然而即使知道成功的可能性不高,天玄真人依舊是試探性的避開謝夫人對謝恬表達了想要收她爲徒的意願——大寧是禮教森嚴,然而道家卻是方外之人,女道士數量可是不少的。
爲了取信謝恬,也是爲了避免謝恬以爲道家是欺騙世人的存在,天玄真人還揭下臉皮親自給謝恬演示了一番捉妖降魔的道法,讓謝恬在繼親眼見識過妖怪後,又親眼見識了一番道法的厲害。
於是,本來已經打算一生不嫁、幽居謝府深閨的謝恬便發現了另外一條路——既然她是望門寡,怕是不會有世家子願意娶她,她也很難找到合心意的夫婿,那爲什麼她不出家呢?
不是被逼迫著青燈古佛的出家,而是出家做道士,學習這等神奇非凡的道家手段!這可比待在自己家中要有趣得多,自十二歲定親的未婚夫婿並去做了望門寡,謝恬已經在家裡憋了四年了。
她固然高興不用嫁給未婚夫婿的牌位去夫家守寡一輩子,也高興不用去哪個深山古廟了吃齋唸佛一世,能待在家裡依舊過她從前的生活,但如果有更好的選擇——那肯定是選更好的。
謝恬本來就對妖魔鬼怪的傳說非常感興趣,現在能夠親身經歷、親身參與進去,當真是分外有興趣——額,雖然她是以妖魔鬼怪的消滅者和敵對者的身份參與到這個光怪陸離、奇幻無比的世界當中去的。
聽完謝恬的講述,玄淵明白是他誤會了天玄真人,雖然他主動提及要收謝恬爲徒,但那只是出於見獵心喜,只是想收個有天賦的好徒弟,而不是像玄淵所想的那般,故意誘導謝恬前去道觀,故意收謝恬爲徒只爲了收下謝湛爲徒弟。
“事情經過就是這樣了。”謝恬說完以後,小聲的嘆了口氣,婉約秀美的面容上帶著幾分無奈和嘆息,嘟嚷道,“我不敢把這件事情告訴孃親,哪怕她是道教的虔誠信徒,但她肯定不樂見我拜天玄真人爲師的。”
謝夫人可以接受自己的女兒一生不嫁——現實所迫,但卻很難接受自己好好嬌養的女兒不願意留在家中而是跑去做什麼道士,甚至還可能跑去降妖除魔。而且,謝夫人未必就相信妖怪真的存在呢,有時候信仰和認知是兩回事。
玄淵沉吟了一下,沒有急著迴應謝恬的請求,答應她去說服謝丞相和謝夫人,反而是語氣鄭重的開口問道:“你究竟是真的想拜入道家,還只是因爲覺得這件事情很新奇,所以纔想嘗試一番?”
“如果是前者,那麼你是選做天玄真人的俗世弟子,雖入道門但依舊居於家中,還是選擇前去天師道觀清修?若是後者,那你是否能夠保證你不會因爲今日做下的決定後悔,日後不會覺得拜入道門是錯誤選擇?”
眉梢輕動,謝恬精緻無比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怔忪,在片刻思索後她啓脣欲言:“我……”
在她繼續說下去之前,玄淵緩緩伸出手憑空虛虛按了一下,示意謝恬停下來,薄脣微微勾起,玄淵帶著幾分清淺隨意的微笑,語氣悠然的說道:“不要急著回答我,因爲你現在在倉促之中做出選擇都可能是不理智的。”
“暫時不要急著立刻做出決定,回去好好思索一番,好好想清楚自己心中的真實想法。”玄淵笑得平靜且淡漠,“不管你最終做出什麼選擇,我都會給予你一定的支持和幫助,但前提是,這個決定必須是你發自內心的選擇。”
眼珠靈巧的轉了兩圈,謝恬在心中消化了一下玄淵的話,不由眨了眨眼睛帶著幾分驚喜幾分不信的問道:“不管我做出什麼選擇,只要是我認真仔細思考過後的結果,你都會給予認可和幫助?”
眼中不由露出幾分狐疑之色來,在銀白悽清的月光下,謝恬歪了歪頭,如實而直接的表達了自己的懷疑:“哥哥,你怎麼突然這麼、這麼……”皺起眉頭來,謝恬有些著急不知道用什麼詞來形容。
她想說的是,對於她算得上離經叛道的選擇,爲什麼兄長如此包容,而且一點兒驚訝的意味都沒有,反而有一種“隨便你怎麼撒野反正有我給你兜著”的恣意感,這是以往兄長不曾給她帶來的安全感。
“你以前不是很排斥道家學說的嗎?爲什麼現在我說要拜天玄真人爲師你都不反對了?難道哥哥你也打算拜天玄真人爲師了,所以纔不排斥我?”謝恬心裡存了疑惑,反正不算很驚喜能拜天玄真人爲師,而是想弄清楚真相。
脣角微抽,玄淵突的擡起右手屈起食指輕輕在謝恬額頭上彈了兩下,語氣微帶笑意,然而卻帶著幾分不容置喙的意味:“你再這麼多問題,我就收回剛纔要給予你幫助和支持的話了。”
“回去認真的想清楚,仔細考慮好你以後要走的路,不要留下什麼遺憾,又或者做下什麼不理智的決定。”收回手負於身後,玄淵擡頭看了眼掛在天際上的明月,眼神悠遠。
嘟了嘟嘴,謝恬有點不滿又很無奈的住嘴不多問了,只是她依舊是忍不住求證般的問了一句:“真的不論我選什麼,哥哥你都會支持我?”
“沒錯。”玄淵擡頭看著天際上懸掛的明月,語氣飄忽道,“無論如何,只要是你所願就好,只要你高興就好。”
因爲這是謝湛最深沉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