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8日。云箐的生日過得可真充實啊。
小時候,不知從哪年起,云箐就吵著要和嘯言一起過生日,嘯言生日是7月15日,這樣,云箐一年就能過四次生日……農歷和陽歷各兩次。
后來獨自去了英國,因為賭氣“將嘯言從記憶里抹去”,勉強一年只過一次生日……昏天黑地與姐妹淘瘋玩……
今年的生日,卻是最有意義的一天,云箐是在工作中度過一整天的。
上午嘯言陪同哥大的副校長參觀了復大的校園,下午又陪同參與了相關領導的會見。晚上,嘯言也沒讓云箐閑著,讓她訂了晚宴。
熟料哥大校長對外灘的興趣大于吃飯,和嘯言道別后,自己去觀賞夜景了。云箐著急低聲對嘯言說:
“我在陸惟軒早定了中國風味晚餐,現在客人跑了,定金也泡湯了!”
嘯言道:
“沒事……”
“什么沒事~~~~”云箐叫起來,又發現不甚文雅,壓低了聲音:
“是我全部身家了??!這可不算我浪費,月底了你可不能翻這筆賬!”指的是約定節約用錢這件事情。
嘯言不怎么理會,慢條斯理抬手看了看表:
“差不多了,我們去吃吧!”
云箐第一次變得如此摳門:
“什么???我們???是為了尊貴的客人才定的這菜,我們自己用得著那么奢侈嗎?你這人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
嘯言自己滑著輪椅向前去,因此云箐沒有發現他眼中飽含的笑意。
隨著電梯上去,云箐還噘著嘴巴:哼,花嘯言,這筆定金你要是不還給我……我就……不過,不一會兒又自笑起來,真很難得呀,到了晚上,還在工作,這個生日倒是很有意義!
“砰!”
什么事情?!!云箐一呆,已經接受了一身的禮花,隨即笑開了,她看到了如風和舒敏?。?
他倆舉著寫字板,花花綠綠地寫著:
“箐箐:生日快樂!”
“嗚嗚~~~”云箐感動哭了!
這是多久,他們四人沒在一起幫云箐過生日了?!
舒敏拍拍云箐的肩膀:
“丫頭,這是怎么啦?!嘯言?。?!你肯定瞞她到現在吧?!”
嘯言赫赫笑著。
云箐擦拭眼淚:
“討厭,人家還以為,誰都想不起來呢?!嗚嗚,人家早已做好了在生日工作整整一天的準備呢!”
“怎么會!箐箐回國的第一個生日嘛,當然要好好過哦!”如風說。
如風取出一個禮包,交到云箐手上:
“小壽星,這是禮物!”
“哇!IPOD TOUCH!”
“箐箐,這是我的!”舒敏遞過一個紙袋子。
“太好了!是我喜歡的水晶手鐲!”云箐不斷跳躍著,回過身,向嘯言討要禮物:
“你的呢?”
**
云箐在端上的蛋糕前許愿,睜開眼睛,心滿意足吹滅了蠟燭。
整一個晚上,就看見一個漂亮的小女生捧著肚子在笑,這才是云箐的本色嘛,雖然穿了古板的職業裝!
云箐喝了紅酒,又開始糊涂了,話也不斷增多:
“嘯言!!你說了回去再給我看禮物的,不許忘記?。≈懒藛??嘯言!!”
她抱住舒敏,耳邊輕語:
“好高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抱住如風,耳邊輕語(舒敏的臉色變了一下):
“好高興、好高興!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她沖向前,一個重心不穩,摔在輪椅邊,嘯言沒來得及反應,往一邊倒去。
如風忙沖向前去,將嘯言重新扶起:
“傷著了嗎?”
“沒事……”
云箐握住嘯言的手:
“嘯言,你是我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今天真是太高興了……”
嘯言仔細瞧著云箐雙眼,那里沒有絲毫雜念,這恐怕是嘯言所能接受的最好結局,他點點頭,而云箐,突然吻了他的臉頰。
他臉色變了。
然而云箐已在熟睡中。
回酒店途中,如風問:
“云箐小丫頭,不錯啊,你不考慮一下?”
嘯言道:
“我們是最好的朋友——這就最好了!”
如風不再言語,嘯言的態度還不夠明顯嗎?!
**
嘯言略一思索,還是讓如風將云箐背到自己房里,萬一云箐醉酒嘔吐自己也能有個照應。云箐的臉如洋娃娃般精致,嘯言幾乎克制不住要去吻她的念頭。
他長長嘆了口氣,劃轉輪椅,從櫥中取出換洗衣褲,向浴室去。
事情似乎在向自己無法預測的方向控制,盡管如此坦然、自然、淡然……卻早已回避不了一個問題:
他愛上了云箐,然后應該——怎么辦??!!
是遠離?是,遠離?。?
嘯言總是高估了自己壓抑內心渴望的能力。
他送給云箐的,是一枚翡翠印章。他花了整整三天雕刻而成的,章底刻的,是“箐箐專用”四個大字。
這枚印章,其實刻了整整四年。
四年前,云箐就吵著要這枚印章,因為她想把她的書都蓋滿自己的大名,顯得自己藏書頗豐,才學廣博……卻未料后來發生的一些事情……
嘯言一直記得,于是今天準備了送出,心下有些不安,仿佛遲早會發生一些意料不到的事情……
果然如此!
此后,云箐隨身攜帶嘯言的禮物,對它愛不釋手,以致后來嘯言沖動表白后,自己正要反悔~~例如生怕耽誤了云箐的幸福等等,這些話還未說出口~~~~云箐早已不知從哪里掏出印章。
“啪!”
在他的右手心蓋上:
“箐箐專用!”
“箐箐你……”
云箐繼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他的左手心蓋上:
“箐箐專用!”
“箐箐,我……”
“啪!”
“我想我還是……”
“啪!”
“箐箐,你別……”
“啪!!”
……
……
“好吧,我投降……我是箐箐專用的……”
嘯言還算聰明,云箐蓋了12個印,總算沒成13點。
**
一周以來,云箐哭哭啼啼好幾回。兩個人的回來,弄得她焦頭爛額。
那個久違了的裴護士提著大件小件回來了,在進門前還笑著的臉,一見到云箐,便驚訝地像是眼珠子都要突出來了。她不可思議地望望友道,良久才說出一句話:
“這位,就是你說的助手?”
隨即裴慧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但其實,心情瞬間變化最快的,竟是云箐!
不知為何,以前她在四川也見過裴慧好多次了,也沒像現在這樣,從內心深處露出一股濃烈的不適的感覺,酸酸的。
裴慧的臉終于恢復到正常,她于是對友道說:
“大哥,這次我恐怕要在上海待一段時間,你們不會不歡迎我吧?”
友道說:
“這怎么可能呢?”
于是,香格里拉酒店20樓的四個標間內,住了四個各懷心事的男女。
晚上,四人在酒店的餐廳小酌,算是為裴慧接風。云箐坐在位子上,可是早已搞不清楚,手該放哪里,腳該放哪里,眼睛該往哪里看。她總暗暗覺得不對勁,可卻又說不上來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云箐偷偷放眼望去,嘯言似乎神色如常,甚至還在專心聽裴慧說她在家鄉參加千人公祭的經歷,到精彩處,還能笑得出來!
為什么!心里這么不好受!
恍惚間,已經吃完了飯,她匆匆跟在后面,猛一抬頭,警覺,不知何時,裴慧早已自然而然推起嘯言的輪椅。云箐慌忙道:
“我來!”
嘯言回過頭,看了云箐一眼,拍拍裴慧的手:
“沒事,我自己來?!?
“前面路有些不平?!迸峄鄄焕頃?。
嘯言沒再作聲。
云箐呆呆的,也沒伸手搶過。
“云箐——云箐?”
嘯言變響的喊聲拉回她的思緒,啊,已經進了嘯言房間了!
她慌忙打開自己的包,取出記事本,和嘯言一起研擬第二日的安排。
裴慧和友道一起坐在沙發上交談,裴慧的眼睛時不時瞄向嘯言。
云箐起身:
“那好,明天得早些出門,7點15分,我過來,ok?”
“好。”
“那我回房了……”
裴慧已經站起身:
“尚小姐,恕我直言,這就是你一天的助理工作了?”
云箐緊急剎住腳步,轉回身,直愣愣看著裴慧。
裴慧冷哼一聲,低下頭,蹲下身。
“小慧……”嘯言低低喚了一聲。
裴慧掀起褲腳,幾乎細入竹竿的小腿呈現在每一個人面前。
裴慧心疼道:
“尚小姐,嘯言的腿,你上次按摩,是什么時候?!”
云箐的嘴一張一合,說不出話。
“哼!不要告訴我一次也沒有!!”
氣氛凝固住。
裴慧站起身,將嘯言推到床邊,就要扶他。
“小慧……”
裴慧拉下輪椅手閘,這就拉過嘯言肩膀。
云箐呆在旁邊,心里一片混亂,今天才知道,原來嘯言這腿,還需天天按摩!
裴慧就要抱起嘯言。
“裴慧?!?
裴慧身子一震,她側身望著嘯言,幾年來,嘯言一直叫她“小慧”,她也早已習慣,而今這一改稱呼……
果然,嘯言已經板起面孔。
“按摩,我自己早已熟練,好了……”
見到裴慧一絲傷心飄過眼底,嘯言語氣軟了下來:
“好了,小慧,云箐,哥,不早了,你們都回去吧?!?
他輕輕撫去裴慧放在肩膀的手,搖著輪椅到了門邊,意圖再明顯不過。
友道想了一下,一個箭步攔在門前:
“嘯言,你還聽哥哥的話嗎?”
“哥?”嘯言詫異。
友道不由自主看著還露在外的被撩起褲腳的嘯言的左小腿,這細瘦竟是屬于曾經矯健的弟弟的腿?。。?
云箐能給嘯言帶來歡笑又如何?眼下最重要的,畢竟是嘯言的身體?。?
友道板起臉,看向云箐:
“你都不幫嘯言按摩嗎?”
“我……”云箐早已在心里將自己責怪了千萬次,一個字也答不上來,除了歉意!
“好了,不要多說了!嘯言,你的腿不能這么一直萎縮下去,小慧,你且幫嘯言按摩吧!以后每天都幫嘯言按摩!”
云箐俏睫抬起,緊咬雙唇,不發一語。
“云箐,我這樣安排你沒意見吧!你繼續做嘯言工作上的助手吧,這點,我也很滿意你的工作能力……”
云箐一晚上受了太多刺激,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完整的句子。
裴慧見大局已定,抬眼轉向嘯言。
嘯言幾想咆哮,然而,一瞧見哥哥關切的神色,終不忍肆意發泄,然而瞧見云箐盈盈欲哭的模樣,卻心如刀絞。
該來的,終于來了。
是時候,讓云箐見一下,自己過著什么樣的生活了!
這樣,也許那些不該發生的,就可不再發生了吧!
嘯言木然看著裴慧,裴慧即當他是默認,再次去扶嘯言。
云箐將包深深抱在懷中,看裴慧手勢純熟為嘯言兩條沒有知覺的腿做按摩,原來往昔,竟是嘯言溫言鼓勵自己!以為這助手做得有多好,其實根本不夠格!如果打分的話,連50分都沒有!!
約莫10分鐘,裴慧停止按摩,柔聲道:
“停了這么久,上來頭一回就按摩這些,可以了,好了,嘯言,我們回去了,你早些休息吧!~~~尚小姐,你也是,明天還要和嘯言一起工作呢!”
云箐跺跺腳,出門而去。
裴慧嘴邊漾出一絲笑意,這一回合,她完勝!
云箐晚上仰望天花板,一直在念叨:
“女主人、女主人……”
裴慧這樣,活脫脫刻意顯擺自己才是正牌女主人?。?
**
云箐是在夢中想起來自己曾經幫嘯言按摩過三兩回的。
那簡直不叫按摩,最多算是撫摸,嘯言住院時,云箐頭一次見到受傷后的嘯言的腿,心幾乎被抽空了一樣,這時她才意識到,嘯言這樣,的確是需要比她更專業的人看護,于是,才趁嘯言睡著時,依葫蘆畫瓢(依旁邊護工的手勢)在他腿上按、按、揉、揉、捏、捏、敲、敲的。但她萬沒想到,這個裴護士一來,友道哥即放心將嘯言交給她了!
更使她心情紛亂的是,裴慧非但專業,簡直是非常專業,還更了解嘯言自己都不能體會的生理異常!
晚上,裴慧幫嘯言細心按摩,大腿、小腿、腳踝、甚至每個腳趾,都輕柔按捏,末了,還將一個枕頭墊于腳跟后,這樣,他的腳踝才不會下垂,使他的腳,看起來還像腳!
可是自己呢?雖然曾經幫助嘯言……因此將他下身看遍……可也不知怎么的,她的記憶里很少自動彈出這樣畫面,然而今天的夢里,竟然全是!
嘯言半躺在床上,自己端著尿盆正要走近,裴慧搶先走上前去:
“你不行!”
嘯言卻也憂郁看著云箐:
“這些天來,因為沒有按摩,這腿上的肌肉更見萎縮……還我的肌肉……還我的腿來………………”
云箐揪著心的疼痛,卻又無法排遣,一任眼淚顆顆下掉。
“還我腿來……”
“云箐、云箐…………”
“?!?
云箐驚坐起來,原來剛才,是個夢而已!
而現實中,確是嘯言按著門鈴在呼喊:
“起床了嗎?云箐?我們要遲到了!”
“馬、馬上好!”
云箐跳起來,跌跌撞撞進洗手間準備洗漱,一抬頭才發現,臉上掛著兩行淚珠。
顧不上這些,以最快的速度穿好套裝,提著包開門出去。
嘯言端正坐著,身后站的不是那個女人卻會是誰?
她將云箐全身上下瞧了個遍,眼神恣意卻又冒著怒氣,仿佛在責備云箐:
“你所謂的助手就是這樣當的?”
云箐諾諾道:
“對不起……”
“走吧?!眹[言轉過輪椅。
云箐早上、裴慧晚上的格局最終被裴慧突破了。
這幾天,云箐真是灰溜溜到了極點。就連與裴慧白天、晚上分別照顧嘯言這個念頭都被摧毀了!
嘯言晚間回來,便去了浴室。
裴慧心下一沉,抬手看了看表,時間已經過去了20分鐘,這比往常多用了不少時間。
“大哥,我瞧著,嘯言似乎有些不對勁……”
友道起身,輕敲廁所的門:
“嘯言……好了嗎?”
里面似乎沒有什么動靜。
友道一慌,轉過門柄,開門進去。
“嘯言?。。 ?
輪椅腳邊,是一些污濁了的紗布,嘯言抬起頭,神色慌張。
裴慧聽得友道大喊聲,也跟著過去。
云箐的心沉到了谷底,拖步亦跟在后面。
嘯言褲子還未來得及拉上,左大腿外側,股骨頭處,竟有一大塊潰破!
裴慧又氣又急,才這么些天,這姓尚的怎么照顧的將她(裴慧)的嘯言弄成這樣!
云箐幾乎要暈倒,怎么,怎么會這樣?!
幾乎一星期前嘯言住院時,都還沒有這傷口的!難道………………
云箐想起來,生日那天,是她的魯莽,推倒了嘯言!皮膚,不能承受身體之重,一定是那時候弄傷的!
裴慧上前去,蹲下身,瞧傷口。
友道急跺腳:
“嘯言,發生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和我們說?!怎么就傷成這樣??!”
嘯言道:
“沒事,碰了一下……”
他的聲音迅即被裴慧急促的訓斥聲淹沒,裴慧恨恨瞧著云箐,厲聲道:
“你這人怎么當人助手的?!!嘯言不是平常人,你那么馬虎后果多嚴重你知道嗎?!!嘯言剛受傷那會,躺床上整整三個月的那會,都沒有得過的褥瘡,今天~~~你~~~~你~~~~~”
裴慧也是氣上火了,她咽了口水,緩過來道:
“大哥,我怕這是褥瘡,要不先帶嘯言上醫院?”
友道略一思忖:
“這里和美國的醫院不盡相同……明天一早去吧!現在已經沒有門診了……云箐,我記得明天嘯言沒什么安排吧?”
云箐慌里慌張翻了記事本,點點頭。
“云箐,”友道欲言又止,最終說出了口:
“明天沒什么事情,你在家休息一下吧!”
**
嘯言心里也在掙扎。裴慧~~卷土重來了嗎?雖然不想說,可事實就是,裴慧在的日子,就是一部嘯言的屈辱史!
云箐此刻,變成了第一個出嘯言房門的人,這在往常,是不可能的,她回首望了他一眼,他便心像被重鼓捶過。友道接著出門,還囑咐裴慧好好照看。
裴慧將嘯言抱到床上,嘯言下身□□,裴慧用紗布將傷口周圍墊高,并使傷口裸露在外,免得受到進一步的擠壓傷,隨后將被子輕輕拉上:
“今晚只能往右面睡了……”
嘯言側身躺著,想著的卻不是自己重又回到要人照料的狀態,卻是云箐臨別時憂傷的一眼!云箐自小受人寵愛,無人敢逆她的意,是以更無曾受過這般當面屈辱,心理重壓,不知這丫頭這一回房,會否就此一蹶不振?!
不知過了多久,思緒重又回到了自己身上。他打開裴慧出門時關掉的床頭燈,吃力抬起身體,怔怔望著那破口出神。
他的一生,怕是要這樣度過吧~~~不斷地與疾病交戰……直至生命的終點……這生命的質量和長短從受傷一開始,便注定了大不如前!
這樣的身子,還能令自己有什么更多對未來的期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