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是一道長長的高牆暗巷,誰有知這舊巷裡,青石一階階,數罷三生只一夕。想成爲外面的籠中絲雀,就要在這舊巷徘徊上百千次。
來到掖庭幾天,學習宮廷文化、禮儀規矩,其實是在宮裡幹些雜活,在每處宮裡傳話帶物,也算是應了見多識廣這個詞了。初來的時候,夜晚的掖庭很是陰森,常聞女子的哭聲和怒罵,攪得夜深不安寧。後來幾日,夜卻靜得很,聽同一屋子的顧念兒說,怕是在暗中處死了。
外面的人看皇宮,光鮮亮麗,富貴榮華。而真正進了這宮中,便覺得寒氣逼人,少見真心笑。便如這掖庭,宮苑雖比其他宮差了些,比起外頭來卻是要亮麗得多。但這掖庭,已不知困了多少比皇宮還亮麗的人心和自由,直到老死也盼不到富貴人一面。
清晨,我們必須起得比任何人都早。我匆匆洗了臉,便帶了一籃子的藥罐子去尚藥局。尚藥局是屬殿中省的,掌管皇帝的生活諸事。昨日,嬤嬤令我將藥罐子擦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查出哪裡不周來。
進了尚藥局,每一個地方都散發著草藥的味道,屋子看起來都打掃的十分乾淨整潔,屋子裝飾得並不華麗,只能說是簡單。我將藥罐子從籃裡取出,小心翼翼在臺面上放好。正要走時,看到旁邊臺上撒了些藥,前面倒著兩個褐色發亮的藥罐子。想是尚藥局的人取要急了撒了藥材,我放了籃子捏了幾粒藥材嗅了嗅,將臺上的藥材分好裝進罐子裡。
蓋好口子後,我提籃要走,卻猛然看到門口背手站了個人。聽過陳嬤嬤說的宮廷衣飾代表不同官職的人,我見了那身衣裳便知此人是尚藥局的奉御,立馬低身行禮,等他說話。
那人卻也不急著責我逾越官職,繞著我走了兩圈便要我起來了。我不擡眼看他,他卻忽然傾下身附在我的耳邊。這一動作立馬惹得我紅臉退了幾步,前面傳來男子溫和的問語:“身漫藥香,你懂藥材?”
原來他是嗅著我身上的藥香味了。之前在家中常常曬藥取藥,久了不免身上沾了藥香,洗也洗不去的。
“略懂。”我微微開口,卻惹的那人一聲清笑。他道:“我看你是深懂。”
他走向剛纔撒了藥材的臺子,我擡眼看他,光是他的背影就覺得很是清秀,望著他微側的臉龐,如夜中半路的月亮般令人嚮往。他伸手將兩個藥罐子放好,轉頭說:“你怎的分辨這兩種藥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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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望得出神,他忽然正對著我。我慌忙抖了眼神望向那兩個藥罐子,沉氣緩緩道:“老連翹自頂端開裂或裂成兩瓣,表面黃棕色或紅棕色,內表面多爲淺黃棕色,平滑,具一縱隔;質脆;氣微香,味苦。另一個是覆盆子,爲聚合果,由多數小粒核果聚合而成,呈圓錐形。表面黃綠色或淡棕色,頂端鈍圓,基部中心凹入。宿萼棕褐色,下有果梗痕。小果易剝落,每個小果呈半月形,背面密被灰白色茸毛,兩側有明顯的網紋,腹部有突起的棱線。體輕,質硬。氣微,味微酸澀。這兩種藥材不仔細看不容易分辨。”
他聽著緩緩點頭,笑意漸濃。我低頭:“奴婢不才,請尚藥奉御指正。”
他眼露驚訝,問:“你怎的知道我是尚藥奉御?”
我如實告之:“陳嬤嬤說的,宮廷衣飾代表不同官職的人。奴婢見奉御衣飾,心裡便知了。”
他笑得更是燦爛,又對我問了幾面關於藥材的話,我回憶家中藥材一一回答,但不敢多言。他見我答得約束,便遞了籃子讓我走了。
初入宮中,我是小心謹慎的,他沒有根本特別的心思而卻被我表現的萬分尷尬。出了尚藥局,我終是舒了一口氣,方纔與他談話心中感的甚是壓抑,回想起來,他好似還說了一個名字:宋逸。
這便是他的名字吧。尚藥局奉御,宋逸……
我若早知這個名字此生與我有千般次糾葛,我定不會說出那番藥性子的話,也定不會再與他相遇。
回了掖庭,裡面傳來一陣喧鬧。剛進門口便見前面圍了一圈子的人,陳嬤嬤在裡面指著下面張牙吼著:“此等不要臉,長著媚骨子就誘惑人!”
我擠進人羣,見地上跪扒著一個人,正是進宮來坐我邊上的璃淺。只見她衣衫破了一大片,碎片中露出雪白的皮膚。她伸手拉了滑下肩的衣服,毫無表情。面對陳嬤嬤的指罵和圍觀的采女,她眼中竟是一片淡然。忽然,陳嬤嬤一腳踢上她的身子,她輕呵一聲往後翻了翻。身子骨本就看著清瘦,哪經得起陳嬤嬤那麼狠毒的一腳。她輕皺著眉頭微咬下嘴脣,低眼望著別處。
我看得不平,剛到踏腳,臂上被人一拉,念兒湊著我的耳說:“還是少惹陳嬤嬤,她這也是在教訓犯錯的人。”
剛聽完這句,陳嬤嬤向圍觀的采女推推手,怒著將我們打散,各自幹自己的事去。念兒拉著我離開那,我回頭見璃淺從地上艱難的爬起,往洗衣處去,陳嬤嬤還在背後指著她憤憤地大罵。
這件事在我心中只是微微一略,我並不多大在意。
落陽之前,我細細洗了手,捧著兩件疊地整齊的衣服往東宮去。東宮是太子所居,所以裡外管理甚是嚴謹,只允許在門口將衣裳遞了進去,我往裡面瞧了一眼卻被那遞物的太監瞪了一眼。正要退下,只見從裡面出來一個人,那遞物的太監膝蓋一彎,跪下行禮。我也提了衣裙下跪行禮,只見面前站來一雙靴子,上頭傳來一句:“是你?”
我擡頭,這人我似在哪裡見過,卻又想不起是在哪裡。見我望著他不答話,跟在他後面的一個小太監怒斥一聲:“大膽,殿下問話怎的不答!”
原來是他,那日有白紗作障,我並未好好看清。
“奴婢莫兮然,奴婢,奴婢……”想起那日與他持掌,臉上不禁一熱。我慌忙低下頭,趴在地上說不了整話,腦中一片空白。
“莫……莫兮然?”只聽他嘆了氣,叫我起來要我跟他走段路。以爲是要有什麼物品或是話要傳,我便起身整平了裙子移步跟在他身後等他吩咐。可他背手在前面步步走著,不快不慢,走得更是沒有目的,在宮道中繞來繞去,也不回他的承乾殿,更似無意要我傳話帶物。回首看,本在他身旁的小太監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我心中更是奇怪。望著他的背影發神,微風的空氣中飄來淡淡的麝香,隱隱讓我出神飄然起來。
額頭上忽然被一撞,我不禁踉蹌了幾步,腰間卻被人抱住。淡淡的麝香帶著熱氣撲向我的面上,我反射性的推了面前的人急急退了幾步,這才反應過來剛纔那人是秦王。
幾乎是連貫性的動作,我退了幾步趕忙跪在地上說:“奴婢衝犯了秦王殿下貴體,還請殿下責罰。”額上冒了大滴的汗,不知是怕的還是緊張的,臉上更是一片熾熱,惹得我心躁。
“無礙。”他淡淡一句,擡手在我眼前。我腰間一摸,又看看他手上,那塊隨身不離的玉佩竟掛在他修長的指上晃悠,該是他怕我摔了抱了我腰時順手取去的。“我以它遇你。”他說。
原來在那日持掌之時他便注意到那塊玉佩。我心裡不是滋味,咬著牙說:“殿下若是歡喜,儘管拿去。”
他瞇眼看我,問:“當真?”
當然不,而我卻點頭:“此乃奴婢的榮幸。”世上哪個主子想要的東西得不到,又有那個奴婢冒著自己性命與主子搶東西。就算有,那也不是我。只因爲我不想死。
“它對你……不重要嗎?”他將玉佩握在手裡細細看。我只知這玉佩在我那日醒來時便帶在身邊,更不知它會有何意義。我搖頭,是告訴他不重要還是不知道,連我自己也不清楚。
見我搖頭,他皺起了眉頭,看我的眼神不再柔和。忽然,他一手將玉佩擲在地上,一聲脆響碎成兩半,“你當我爲了這等東西才叫你跟著?”他憤手一甩,大步離去。我愣愣望著地上兩半的玉佩,小心將它拾起,心中莫名的心疼。
這是我第二次遇見的秦王。我也初次嚐到秦王李世民的敢親敢怒,大暖大痛。
那夜,我輾轉反側,幾次掏出枕下的兩半玉佩放在手心裡看,也不知看些什麼,更不知想些什麼。自是碎了這玉佩,心中覺得很是空洞。我搖搖頭,再次將玉佩重重塞進枕下,決心不去想它。可一閉上眼,就是李世民那憤怒的眼神和兩片破碎的玉佩。從他看玉佩的眼中我分明覺得他是歡喜這玉佩的,可他最後還是將玉佩摔碎了。
李世民,是不是你喜歡的,都非要得到手?又或是,就算是你喜愛的,只要冒犯了你,你便要讓它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