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十日的調養,身體漸有好轉,不再像之前那樣暈那樣悶。近日朝事加多,白日李世民在兩儀殿,晚上便來我這轉轉,因持平後宮,他也只幾次在德慶宮過夜,搶著半個榻說說話,睡睡覺,他說的最多的莫過於:“快些休息!”“今日吃了什麼?”“沒有朕在身邊,是不是無聊至極?”
李世民有太多事要忙,偶爾會忘了某些事情。這日,掌事宮女傳給我一封信,是弘智的筆記。弘智在信上說,自知對不住我,也不想在皇宮呆下去,所以在昨夜出府離宮,望我原諒!
自從我記憶恢復之後,發生的事實在讓我和李世民無心再念其他,更是忽略了弘智。如今他一走了之,宮裡還是平靜得很,也沒有牽動到李世民。李世民現在全然將心思用在朝政和我身上,恐怕就是忘了弘智。出於姐姐的一份私心,我將他的信扔在火燭上燒燬,他要走便走吧,他心裡有對我的愧疚,應該不會再做出對不起我的事來。
躺久了患頭暈,我便靠在榻上。現下下榻還不便,腿上仍覺得落地酥軟,尚藥局奉御說要再修養一個月方能下榻。心情放開,飲食自是好了不少,前日我讓掌事宮女將銅鏡拿與我看,面色總算比之前看到的舒服了些。病由心生,心思闊達了,病也就好轉了。
我看著窗外夏意濃濃的綠茵,落在葉上的陽光如寶石般閃閃發光,一陣風的搖曳,將我整顆心都隨之搖了搖,脫去塵埃,放開呼吸。殿門外忽然傳來嘈雜的聲響,聽到有宮女在勸誰:“德妃娘娘有令,近日不見客,請回吧。”
“狗奴才,走開!”隨著一聲厲呵,簾外映出一個身影,她向裡殿望了望,毫無顧忌地走了進來。當她掀開簾子的霎那,意外得不可預料,竟然是她!
常充容,就是李建成在世時,他的太子妃,那個挾持管家和我弟弟逼我爲她所用的太子妃,與我生死作對的太子妃!後來,她被李世民留爲充容,卻打在掖庭宮,這些年她也並未有過任何動作,如今一來,倒是讓我有些吃驚。
我看看她,又看看她身後跟隨勸說的德慶宮宮女,以我的身份,她竟也敢私闖!然而,她甩了甩手上的帕子,對我嗔笑著:“別怪她們,是我自己要硬闖進來的,我可不像你那兩個愚懦的妹妹,都到了門口連你的尊容都沒瞧上一眼,就憑宮女幾句話就折回去了。”她含笑看著我,那種笑,表現地對我極厭惡。很快,她就將這種厭惡展現得一覽無遺:“嘖嘖嘖,看你憔悴的樣子,本宮真是心疼啊!你究竟是爲什麼才變成這幅摸樣,若把你扔到街上去,誰還能把你跟尊貴的德妃連在一起?嗯?哈哈哈!”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口不擇言,還有她眼中始終對我不變的憎惡。十幾年未見,此番前來,定不是好事。於是,我冷下面孔,毫不客氣地直問:“你究竟要幹什麼!”
她斜下眼瞥了瞥殿上的宮人,我擺手讓他們都先退下。她滿意揚笑,繼續向我走來:“本宮是要來告訴你,誰是對你最誠心的一個。”
心中頓時因爲她這句有種不安的感覺,我冷冷望著她,裝作不屑:“什麼意思,不妨直說。”
她已經在我身邊,側過身坐在一旁的軟榻上,似笑非笑:“如果說對你最誠信是本宮,你信嗎?不過沒關係,豎起你的耳朵聽著,聽完了,你就明白了!”
我越發感到到緊張,目光落在案桌上剛泡好的新茶上,閉著喉嚨靜靜聽她說話。她冷呵,語氣堅定絕狠:“本宮不跟你鬥不是因爲本宮心灰意冷,更不是怕你!本宮是在等機會,等一個極好的機會,你們在裡面鬥得你死我活,本宮就在外面看著。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所有的一切只要我稍稍一探,就都一目瞭然!你知道魏徵爲什麼會突然攜大臣跪太極殿嗎?”
我驚愣望向她,幕後操縱這件事的人居然是她!記憶追溯到玄武門政變,李建成死,其太子妃,也就是面前的常充容,是心胸狹隘之人,定在心底恨透了李世民,而我與她之間的怨早就在我進宮的時候結下。一直以爲她已經淡然於世,原來她一直在暗中觀察,從來都沒有放棄過仇恨!
看到我眼睛有驚怒之色,她越發揚眉大笑起來,稍微傾過身子,緊緊盯著我的眼睛:“因爲是本宮悄悄告訴他,大理寺侍郎蕭竹是皇上的親信,秘密查了一宗不可告人的大事,而這件事關係到皇室血統,關係到前朝大罪!這樣忠心愛國又大膽的人,怎麼會放過一絲對大唐不利的東西呢!”
是她在背後秘密策劃,現在怎麼又告訴了我,這反倒讓我將信將疑:“是你從中搞鬼,可你又爲什麼告訴我?”
她不然地笑著,目光一點點下沉,有一股陰森之氣從裡面騰出來:“告訴你又何妨,本宮說過,這宮裡只有本宮對你最誠意!你以爲你身邊的人光明磊落麼?”
我更加疑惑:“這又是什麼意思?”
她一手抓住榻椅,一面傾壓過身來,她的諷笑綻得更大,讓我毛骨悚然。“什麼意思?不要慶幸你用你的疏離保住了兩個好妹妹,你有心護她們,她們可無心爲你啊!以你的身份,德妃的位子早該坐不住了,下一個繼承德妃位子的就是燕璟雯,因爲她的身份和背景對朝政有極大幫助!可你竟然有驚無險,你的好妹妹恐怕恨死你了吧!你也知道利用後宮關係穩住朝政是皇上專做的事,你懂的!”每一句幾乎是咬著牙用力吐出來的,她眼裡放.蕩不羈的狂傲,彷彿還蘊藏著許多不爲人知的秘密。
她說燕璟雯想要我的德妃之位,我覺得可笑,卻由不得爲她最後那句撥動了心絃,大大不安。我緩緩搖頭,口中仍是堅決,眼神卻不經意閃躲到了別處:“不可能,我與燕昭儀就舊識,她不可能這麼想!皇上千般護我,更不會……不會棄我不顧!”
她收攏狂傲的笑容,嘴角微微勾著:“咱不談風雲多變的皇上,可那舊識又何如?進了這皇宮,人心就會變!”她收收袖子站起身,在我面前緩步來回,語氣中帶著許些假意的無奈,時不時向我投來嘲笑的憐光:“你那個從洛陽撿回來的好妹妹,她可是變得太多太多了,她揹著你做了什麼事情……哦,不!應該是從頭到尾!周才人的死、韋昭容的幽禁,甚至還有更多,一件一件,一樁一樁,數都數不清!大理寺的蕭竹那麼聰明,想必他也早就查到了,只是不告訴你罷了。他們可都是你救過的人啊,怎麼能這麼忘恩負義呢?”
暮嫣!她說的是暮嫣!暮嫣殺周才人?暮嫣害韋昭容幽禁?怎麼會,她雖然固執,但心地不至於這般陰險狠毒,怎麼會害人,怎麼會殺人?我不斷地搖頭,心臟爲什麼要跳得這麼唐突,我不該信的,我沒有信!我緊緊按住自己的胸口,心跳在手掌猛烈掙扎,清晰又震撼。
常充容站定在面前,雙手抱臂可憐地看著我,嘴角卻洋溢著嘲笑。她低低瞧著我,一如她是太子妃時的囂張傲氣。這不算什麼,畢竟我對她的態度不以爲然,可她繼續說的話,一句一句,猶如鐵錘般狠狠敲在我的心頭,血肉模糊!她笑著,說:“到了這兒,你也該推斷出另一個真相了吧。暮嫣作惡,蕭竹不說,這上頭可是有人護著。最重要的是,你和他們一起把罪責推到無辜的人身上,你親手殺了一隻只代罪羔羊卻還沾沾自喜、渾然不知,而且這所有的一切,罪魁禍首就是你自己!”
我用力捂住雙耳,拼命搖頭:“不!不會的!”
“不會?”她一步上前,一把抓起我的手臂狠狠提著,目光壓迫,“從始至終你都被矇在鼓裡,任人利用!你的真心誠意換來的究竟是什麼,你現在心裡清楚得很!這些人口口聲聲說爲你,可他們私下做的是什麼。護你又怎樣,利用就是利用,欺騙就是欺騙,對他們來說,你從來就是一個外人!喊的姐姐妹妹,你不覺得很刺耳,很可笑麼!”
我掙扎著,要推開她。可我現在的力氣,根本動不了她一根手指。手臂的痠痛直衝到我腦門,此時的我腦海一片混沌,不停喃著:“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
她另一隻手抓上我的肩膀,狠狠盯著我,眼裡的傲氣與嘲諷徹底換成劇烈的悲痛,她幾乎是嘶吼著:“莫兮然,不!是陰綺煙。當初太子那麼愛你,那麼真心誠意的愛你,你卻對他的愛嗤之以鼻,加以利用,最後還害他慘死!這就是你的報應,沒有人再真心對你,你擁有的全部都是虛情假意!你活在一個大騙局中,他們都在計劃盤算,你按著他們設下的步子走,還以爲把局勢掌握在自己手裡,你真愚蠢,你真可笑!”
她落下淚來,憤怒悲切的紅絲爬上雙眸,猶如入了魔道般猙獰。我渾身顫抖,努力鎮定:“我不信!我憑什麼信你!”
她搖搖擺擺直起身子,撩起案桌上的茶壺對著壺嘴到了半口水,然後又傲然大笑起來。水從她嘴角流到下巴,她狠狠一抹,回頭道:“你不信本宮當然可以,你可以信你的好姐妹啊!”
說完,她冷冷笑著,轉身拍開珠簾,往殿外離開。我看著她的背影,手指緊抓住身下的榻鋪,聽見自己沉重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堅持說服自己:“我不信,我不信……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