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偏西頭,兩儀殿仍是一片寧靜,偶爾傳來一兩聲茶蓋碰杯的聲音,證明李世民還在裡面用心批摺子。門外的太監見我還在候著,勸我也不是,進殿也不是,正猶豫著,那張爲難的臉喜色乍起,鞠到殿門前躬身候著。於是,我便知是李世民出來了。
我趕緊整好袍子,點著淺笑對著兩儀殿門。一襲黃袍從裡邁出,在門口頓步。而後,一角青衣從他身後蓮步而出,緊緊挨著。採蕁也在兩儀殿,這一日都是她陪在李世民身邊。心中泛著澀味,我又將目光落在李世民身上,希望找出與我所想不同的神色。
然而,他摟上採蕁的細腰,微揚著眉頭看我,緊抿的嘴脣透出冷硬。不忍再看,我低眉福身,採蕁挨在他懷裡,嬌喚了他一聲,他向著她柔柔一笑,擁著她轉步離去,彷彿不曾見著我般。心頭不住顫動,我衝著他的背影急忙喊道:“臣妾新研了荷香露珠茶,特來請皇上到德慶宮一飲!”
兩人的身影頓留,周圍的空氣在這一刻沉澱。少頃,李世民側過頭,不帶任何色彩看著我:“不必了。採婕妤也是泡得一手好茶!”
說完,他緊了緊摟著採蕁的手臂,摟著她快步離開。這次他是真的對我生氣了,連見都不想見我一面,迫不及待就要離我而去。他固執,他決絕,他霸道,所以這個結果我早該料到,只是沒有料到採蕁竟能代替我曾經的一切,從兩儀殿到沏茶泡水。而正是因爲她,我不能與李世民直言坦白,否則她定會想盡法子否決,我連找到鐵證,一槌定音的機會都沒有。
總要佈置機會讓我和李世民單獨相處,既然不能明著請他,那便讓他自己來。我想,李世民還是念著我的,總不會對我一番真心真意狠心漠然。
第二日一早,我便來到藏書閣,開始翻找詩本詞卷。從前我要看出都是派專門的人按書名去找來,這次我親自到藏書閣,青兒不禁打了疑惑,連連問了好幾遍。對她無法,我只好實情答說,倒是覺得有些羞色了:“皇上在安寢前喜歡看些詩詞,神龍殿的書已有好幾日未換,我整理出來拖人送去,免得他到時又找人來換書,一來一去,倒是要費了他的時間。”
青兒諂笑了,道:“娘娘想得周道,皇上一定會體會娘娘的苦心。”
如此一說,面上頓時泛熱,我轉過身繼續尋找詩本詞卷,心中想起李世民閱書的模樣,不自覺含了笑意。
藏書閣中有許多書未被取下讀過,那些書疊在最高處,看書名似乎也該是本好書。於是,我伸手去取,可不知那上頭壓了什麼,只覺得書面一動,裡層就搖了搖,接下來便翻下一幅畫卷。我將之前選好的書交給青兒,低身拾起那副落下的畫卷,卷面上浮著一層灰塵,也是許久未有人開啓了。我解開絲綢綁帶,將畫卷緩緩展開,是一副畫像。這幅畫保存完好,色彩也是用最好的顏色描上去的,宛如昨日新畫,裡面的女子溫婉窈窕、氣質脫俗,特別是那眉宇間的神態極其讓人熟悉。
青兒湊過腦袋,驚訝道:“咦?皇上什麼時候給娘娘畫畫像了,怎麼奴婢從未見過?”
我緊緊盯著畫上的女子,這畫的不是我!我極少出宮,也並未有過這樣的打扮,李世民怎麼會畫出這樣的我!我望著畫像上抿脣羞笑的人兒,心口狠狠糾纏在一起,當看到那一行熟悉的小字,我徹底深吸了一口氣,捏著畫卷的手指不斷收緊。落筆是李世民的字,時間是大業十三年!這幅畫像完筆在大業十三年,那個時候,我與李世民根本就不相識!
我渾身一顫,畫卷滾落在地上。見我異常,青兒扶住我擔心:“娘娘,你這是怎麼了?”
我無神地望著地上半展的畫卷,她的一眸一笑還綻在空氣中,無論多麼清澈溫柔,對於我都是太過諷刺,我甚至是在嫉妒。爲什麼偏偏是這樣一張臉,偏偏是這樣一張臉!
我命青兒將畫卷收起,也讓她不必將所選的詩詞帶去神龍殿。青兒一臉疑惑,但見我陰沉不悅的樣子也不敢多問,順著我的意思將書畫擺端正,隨著我疾步出了藏書閣。
這一日,我未將此事再提起,只是在心中不斷試想,一遍遍憶起畫卷上的眉眼,一遍遍默唸畫旁的黑字,縱有千翻澎湃,我也兩眼一合,將此溺沉到黑暗中去。次日,青兒從外回來,不知從哪裡打聽來的,急聲與我說:“娘娘,聽說皇上今日下朝回來臉色就不好,怕是病了。”
我心底驚了一驚,表面仍是平靜無常。而青兒似不顧我這漠不關心,仍是自說話,或許她只是因爲我單純對李世民慪氣罷了。她說:“方纔見著尚藥局宋奉御往神龍殿去,該是去給皇上診病了,娘娘不必擔心!”
此言一出,我預感到了什麼,毅然起身。青兒立馬攔在我面前,小聲問:“娘娘真的要去嗎?就不怕,不怕……”
我知道她擔心什麼,我微微一笑,說:“這次,皇上不會拒絕見我了。”青兒還是有些不明,但還是讓開路跟著我往神龍殿去。
李世民終於坐不住了,他終究還是行動了,所以他最終是不相信我的。要取得一個人的完全信任是難事,更何況我是要取得一個帝王的信任。這片江山是他打下的,而最終還是要算是他搶來的,在這種長期的策劃、暗鬥中,他最相信的是他看到的,他從不需要誰的解釋。所以現在,也不需要宋逸解釋,宋逸的每一句話都有可能觸動他的怒線,至於他爲什麼找宋逸,除了說是因生病,我不想猜別的什麼理由。我的袖中揣著當初要我和宋逸見面的信函,讓他看他所能看到的,若是他還不信,我也是無可奈何。反正,他在乎的難道真的是我嗎。
纔剛到神龍殿,微掩的殿門就開了,裡面出來一個太監,向我微微躬身:“皇上請娘娘入殿。”
我一怔,李世民已經料到我會來,這一次是不是我走錯了,這個時候我似乎不出現更好。面前的太監向我往裡面請,我暗暗呼了口氣,邁入殿中。身後的殿門不再合上,兩個宮女推著一邊大開了殿子,殿中頓時一片明亮。
李世民坐在上位,低低看著殿下的我,殿中還站著不止人宋逸一人,還有念兒。我定定望著李世民毫無病色的臉,從容上前,心中回想起幾日前發生的一切,腹中念著昨日在藏書閣看到的畫卷。他用風輕雲淡的眼看我,彷如我與他並不熟悉一般,嘴角隱著一絲不明的笑意,若有若無,給我太飄渺的虛幻。
“皇上可是有哪裡不適?”我福身,擡眼問。他神情冷峻,病的不是身。
“朕知道你會來,朕也有事要你與說。”直接岔開話題,冷峻的面孔微微展笑,瞧了在旁的宋逸和念兒兩眼,遂與我說:“朕知道你與宋奉御向來友好,所以朕特意賜了一道旨意。”
我心中打懸,問:“不知皇上賜的是什麼旨?”
李世民忽而笑起來:“宋奉御和他的侍御醫顧念兒早已情投意合,朕今日才知,也難怪宋奉御未曾娶妻,原來爲的是這個。朕特許顧念兒提前退去官職,也好讓兩人完婚,再賜長安城外府邸一宅,以做賀禮!”他的身子微向前傾,面上含笑,眸中帶寒,“你覺得如何?”
我心口一緊,裝作恍然笑道:“皇上怕是問錯了,這個問題該是讓宋奉御和顧侍御醫答的。”
李世民輕輕頷首,重新靠在金椅上,有些隨聲:“他們都沒有異議。朕想著,你與他們關係甚好,所以和你打聲招呼。”
“臣妾自是從心底高興。”我含笑答著,暗暗看了宋逸和念兒一眼,兩人皆沉著腦袋站在一旁,看不出一絲喜色。
我與他的這段話中,李世民不過問宋逸和念兒的意思,然後就讓他們退下了。而我可以猜到之前發生了什麼,也可以想到李世民此時想的是什麼。他的目光從上投下,殿中只他我二人,清冷的空氣擺動窗前的長柳條,太過蕭條。他伸出一隻手,招我上前。我站在他面前,他半靠在椅上帶著斥責:“你一向知道的,朕最要不得我的女人和別的男子親暱!”
我淡淡道:“所以皇上就把臣妾身邊一切可疑的都除去,臣妾……”
他一把拉下我,點住我的脣,目光頓停在我的眸中:“這個時候,不想聽到你自稱‘臣妾’。”
這句話原本應該感動的,可我卻依舊沉在冰川之中:“我原以爲你會殺了宋奉御。前太子走的時候,我對他愧疚到痛心疾首,如果你今日真的把宋奉御殺了,我更會自愧到不可原諒,只因爲我不能對他們虧欠。而我與你,已算不清互相虧欠了多少次,已經理不清,糾纏不清,此生來世怕也解不開了。只是這骨子裡真正和你糾纏不清的到底是我還是誰呢?”
眉間帶著淺淺驚詫,李世民問:“什麼意思?”
我苦苦笑著,看著他緩緩道:“衣莫如新,人莫如故。縱使你身邊有再多的女子,終究不過是權勢所需,或者……影子而已。”
李世民揪緊了眉頭,問我:“你指的是採婕妤嗎?”
我沉下眼眸,起身背過他,嘴角諷笑。他在身後沉默,之後嘆說:“你該信我,我對她是沒有感情的。”
“要別人相信你,你總該先相信別人。”否則,便不會有今日這一事了。我側回頭福身,退步下殿。他並沒有留住我,後來也沒有派人來說什麼。我在德慶正殿整整坐了一日,直到夜滿星辰我纔回醒,我這空空的等待,究竟是爲了什麼。爲了他能夠來?就算只是派人傳一句話也好?又或許他早已明白我話中之意,於是泰然處之。
漸漸地,採蕁的聖寵日漸越盛,李世民那日說的對她毫無感情,我終究是看不明白。若是毫無感情,又如何會寵她那麼久,那麼深。他是一國之君,所有的權利都懸在他的手上,只要他想,誰又能威脅得了他,何況採蕁原本只是一個小小宮女。拋開這些不想,唯一的結果便是——我失寵了。
然而,這並不是可悲的,畢竟我曾經的恩寵從來都屬於另一個女子。失寵,失的也只是虛情罷了,我佔著虛情又有何用,還不如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