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詫然回頭,棠梨閣外的侍衛快手將門從外合上,其中一人趕忙跑著去上報。這道硃紅的高門內不斷傳著女人的尖叫,驚得外面的人渾身悚然。周才人方纔的一眼一神回映在我腦海中,我不由得打起了冷顫,身旁的青兒輕輕碰了我,我更是驚了一嚇。她扶著我往德慶宮回,路上看到有許多侍衛往棠梨閣跑,尚藥局的田侍御醫也正向那頭趕。耳邊又蕩起棠梨閣的尖叫,我甩甩腦袋拉著青兒吩咐快回。
晚些時候,李世民一進門便拉著我左右看了看:“聽說周才人傷了你,可有哪裡傷到?”
我搖頭,問他:“我沒事。倒是周才人,究竟是怎麼了?”
李世民看著我微微舒氣,淡淡吐出三字:“她瘋了。”
看他對周才人之事風輕雲淡,我不禁問:“周才人平時心思也頗爲縝密,怎麼會一下子瘋了。皇上可知其中一二?”
李世民轉身坐在椅上:“欣然殿的宮女說,周才人要殺韋昭容。”他定定看著我,問:“她發瘋時說的話,你覺得是真是假?”
我略下沉思,隨著所想緩緩說:“如果是真,那麼暮昭媛就是被陷害的,此刻真正的主人應該是周才人。如果是假,那只是她的瘋話?”可當時周才人與我說要安分過日,後來便突然瘋了,實在奇怪。
然而,李世民說道:“田侍御醫說周才人也許是承受不住心理壓力,所以把自己逼瘋了。看來韋昭容遇刺一事,十有八九是她做的。”
可週才人發瘋之前,我並未看出她哪裡壓抑,她的一言一行似乎更接近於將一切想通,倘若不是我親眼所見,我定是不信她是這樣瘋了。而事實擺在眼前,周才人已經瘋了,我想起韋尼子遇刺前晚,有宮人說周才人曾找過韋尼子,而後發生的看起來能貼合得如此緊密,周才人派刺客殺韋尼子,後承不起壓力瘋癲,似乎也能成立。
夜幕已經降臨,李世民派人將白日裡未改完的奏摺拿到德慶宮來。他站在窗前若有所思,我則爲他研墨鋪紙。黑墨研好,我正要開口喚他,之間門口急急跑來一個太監,來不及福身就撲在地上慌張叫:“皇上,棠梨閣失火了!”
手上拿著的墨條一抖,蘸了一行黑墨。李世民驚步而下,二話不說往棠梨閣趕,我也放下手中的墨條急步跟上,遠遠就見棠梨閣那頭火光連天,宮道上排了長長一對宮人,正快速來回遞水撲火。
“火勢太過兇猛,皇上和娘娘不要靠近!”離棠梨閣幾十步外,一個侍衛將我和李世民急急攔下。
我望向前面的火光,熊熊大火彷彿瘋了似的躥高房頂十幾米,夜幕被薰得微紅,升騰的火苗隨風肆意亂竄,肆無忌憚地吞噬一切,團團濃煙從高牆內翻滾,宮人門只能在門前撲水。殿內的火光尤其赤紅,填滿整個屋子豪無空隙,殿外的院子有宮女逃出,頭髮和衣服燒得殘落,裸露的皮膚更是燙的黑紅。又有一個宮女從裡面逃出來,大哭大喊地拼命向李世民磕頭,我望著火光沖天著急問:“你們周才人呢?”
宮女的嗓子被煙燻得沙啞,撕著聲音不停哭:“奴婢不知道,奴婢不知道!”
既然還有人能從裡面出來,那應該還有一絲希望,我拉著李世民說:“皇上,你救救周才人吧!”
李世民摟住我用袖子扇著撲來的黑煙,開口道:“能從裡面掏出來的都是對生有渴望的人,而從外面進去的也許並不是甘願的。火勢太大,她若想生,便會千方百計出來;而我若派人,恐怕又是徒添幾條人命!”
李世民帶著我到遠一些的大樹下,看著宮人們提著水在黑煙大火中來回穿梭。我思緒凌亂,全因李世民方纔那番話,心中恍然害怕起來。我靜靜將目光轉向他,過了好久纔開口問:“皇上是已經斷定韋昭容遇刺一事是周才人做的嗎?”
李世民轉下眼眸看我,竟饒有興趣地問:“怎麼說?”
我微微一愣,認真說:“否則皇上對這場大火表現地爲什麼那麼平靜。皇上斷定是周才人派的刺客,可那又是周才人的瘋話,並不能馴服朝中大臣還是周才人的家族,於是這一場大火幫了你,皇上早就想除掉周才人了?”
李世民低頭一笑:“兮然,有時候聰明並不是好事。可你,只說對了一半。”他溫柔撫著我的髮絲,卻是說著讓人心寒的話:“當初朕對周才人好,只是欣賞她的棋藝。可是她的家族卻因此在朝中橫行,當朕知周才人瘋後說的話時,朕便已有理由除她,只是那樣情況下的理由還不能馴服朝中大臣和她的家族,而這場大火的的確確助了朕。”
我愣住了,雙手緊緊抓住他的長袖:“如果周才人說的只是瘋話,派刺客的人不是她,皇上豈不是錯殺了一命?”
他的聲音冷寒如鐵:“幕後主使可以繼續抓,可朝中之事不可再拖!”
我靜默了片刻,有點苦笑:“皇上所言……極是。”
恐怕是那面的火光耀得刺眼,我眼睛酸澀,合上溼露的眼。感覺他輕輕摟住我的肩頭,我顫顫眼皮,好不容易纔睜開眼睛看他,又是過了好久,我嘆下一口氣靠在他的臂上,肚中有好些話卻是如何也說不出口。
“啊!”已成火海的棠梨閣突然傳出一聲尖叫,撲火的宮人們也在那個時候愣下腳步。“我不會放過你,我要化作厲鬼纏著你!”那像極是周才人的聲音,這聲嘶吼頓時將宮人們亂成一團,一時間都不敢靠近棠梨閣。我也因她的嘶吼不由渾身驚顫,將耳朵邁進李世民的懷裡,李世民緊緊擁著我,輕輕拍著我的後背安慰,深邃望著那片洶涌的火海。
“我不會放過你,我要化作厲鬼纏著你!”
這指的是誰,是韋尼子?是我?還是李世民?還是誰?
晚風含著焦味,不由讓人毛骨悚然,那彷彿就帶著周才人的呼吸。不知什麼時候,我已被李世民橫腰抱在懷裡,離開棠梨閣回德慶宮。他將我放在榻上,掖好被褥,讓人擡了案桌在榻邊批起奏摺,一氣呵成,一話不說,更彷彿什麼也不曾發生。
我睜著眼呆呆看著這個背影,他正爲國事操勞,怎麼會在意一場失火,怎麼會在乎一個本就要死的女人。我彷彿是陷入了一個泥潭,越陷越深,是我不曾想到的深度,也是我不敢去想的深度。終有一天,這個泥潭會淹沒我的所有,更或許我在死的那一刻依舊探不到它真實的深度。
直到第二日清晨,大火燒光了整個棠梨閣,總算漸漸熄了昨晚的氣勢,宮人們也終於將火給完全撲滅。原本清雅別緻的棠梨閣在一夜之間燒成灰碳,太監在這片大灰碳中找到數具焦成黑骨的屍體,其中已分不清哪個是周才人。李世民公佈周才人死於棠梨閣失火,朝中大臣表示惋惜,周氏家族即日起三日舉喪。也在同一晚,鎖在監牢裡的刺客猝死,身體無表面傷痕,具體死因還在調查,因此刺殺一事中斷,暮嫣從牢中釋放。
一場大火改變那麼多人的命運,我開始思慮,這一夜的變化究竟是誰促成的。後宮之人終日沉浸在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世界,殊不知那金大殿上的人洞察一切並不失時機地扭轉乾坤,不能說他利用了誰,因爲他本就是持著別人勝敗的人,也終究只有他能得到最後的勝利。
我開始慶幸,幸好我沒有家室背景,否則,我也會成爲他掌中可得可失的棋子。只是,深愛之人竟是有這樣不可預測的心機,還是讓我由衷的害怕。都說後宮不得干政,其實後宮已經干政,那些封位的女子,大多都是有家室背景的人。李世民可以因此拉攏朝中關係,也可以因此削弱朝中勢力,後宮的一舉一動,可以引導李世民的決定,李世民的決定也可以影響後宮的一舉一動。兩兩相投,後宮實是與朝政有不可切斷的關聯。
此事便是這樣了了。一晃已是六月,韋尼子早已康復,自周才人死後她也沒有再拉攏別人,怕是慌了重蹈重演。燕璟雯的腹部已經圓潤,暮嫣長伴她左右,兩人關係比之前更加親密,有時我碰見兩人,只能藏了羨慕與她們客套幾句,只是這客套的話實在讓人不自在,每每讓我難受低落。我身邊最好的只剩念兒和青兒,再者便是宋逸,好在他們不屬後宮之人,否則我將何等孤獨。
六月初三,是李世民約定射獵的日子。前一晚,李佑便興高采烈地喚人收拾隨身物品,自個拿著李世民賜他的玉弓擺著薛大鼎教他的射箭姿勢,那模樣倒是有幾分氣勢。
次日早晨,我再三囑咐萬事小心後,李佑和他的哥哥們鑽上馬車等待出發。我站在承天門的廣場上,迎著微涼的清風。馬上的李世民向我微笑點頭,似在要我放心,我也及時回笑,目送他帶射獵御林軍起行,緩緩駛出承天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