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逸拿著藥瓶要給我擦藥,我心中忐忑,望了望那昏黃的燭火和他專心致志的身影,不由覺得尷尬爲難,手中揪著裙角不斷地握緊。
或許是看到我爲難的樣子,他似乎是帶著笑意說:“你坐好,將腳彎著只留一個膝蓋出來便好。”
“念兒行,我也行。”念兒都可以自己上藥,我怎麼就還要人服侍的,何況,這人是宋奉御。我伸手去拿他手中的藥,他卻將藥瓶收到袖子底下。
“你方纔疼的不得了,還是好好坐著休息。”他說。
看到他硬是要給我擦藥,我也不再敢拒絕,聽話地只露了一個膝蓋。他用剪刀在劃開我膝上的袍褲,跪了三四個時辰,膝蓋已經紅腫。他沾了些藥抹在傷口上,一陣清涼從膝蓋刺進來,刺痛了那裡的神經,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氣。
“忍著,清涼祛瘀,很快就好了。”宋逸繼續擦著藥,終於將兩個膝蓋都擦完後,我鬆了口氣。宋逸用掌心在我膝上輕輕揉著傷口,這能將藥性更好的發揮,可我卻覺得這時候太過特別,將他的手推開要自己來。
宋逸放下手忽然嘆了口氣,我奇怪的看著他。他對我說:“雖然男女授受不親,但醫者治病不分男女性別,如果硬講究這個,豈不是耽誤了最好的治療時間甚至人命?病人在醫者的眼中是沒有性別之分,這是行醫的原則!”他又深深望我一眼,“你明白了嗎?”
我感到很是慚愧,原來他已經察覺了我的想法,只將我看作普普通通的病人,而我居然對他還有這樣那樣的顧慮跟想法。
“宋奉御,我記住了。”我低著頭說,因爲對他的誤會,眼睛不敢看他。
一隻手輕輕撫上我的髮絲,在頭頂撫摸。門口忽然進來一個人影,是曉梅。她在門口微微一頓,看著我和宋逸。宋逸見了她,示意將飯菜放在桌上。曉梅該從念兒那裡得知我們去了尚食局的事,支支吾吾講了些保重身體的話便走了。
看到宋逸起身要給我拿飯菜,我立馬拉住他說自己能行,他回頭瞪了我一眼,我立刻想起他剛纔說的話便乖乖靠在牀上。我若再堅持,怕他說我沒將剛纔的話聽進去,因爲我現在就是他的病人。
看著宋逸的身影在燭光下閃爍,雲間的月光也淡淡撒在他身上,柔美的背影真是下凡的仙人般。我愣愣望著他向我走來,一時間忘了收神。他坐在我的牀前拿著一個碗一個勺子問:“怎麼了?”
我被他一下驚醒,直搖頭說沒事,他也不追問,只叫我吃些東西。我看到那碗裡是滿滿的湯水,裡面只加了一些米飯,他解釋說我現在胃比較虛弱,吃不得硬的黏的,吃些清淡些的便好。他還說晚上身體需要休息,吃藥最好等到明天早上,熬三四次養胃的藥喝下去就該好了。我聽著他說這一番話,心中滿滿的感動。
宋逸的好,十足是暖了我的心房。我想,像他這麼好的男人,天底下沒有哪個想要生活安定的女子不喜歡他吧。我也是個要安定的女子,自那日後心中也是對他有些好感,只是宮廷之女必是垂顏老死,我又怎麼對他有一絲幻想。我只能感激,謝他待我的好。
一時間的心暖如在真正的心意上蒙了一層白紗,想看又看不清,想摸又摸不實。或是這樣就覺得這便是心動,而這總將鑄成後面的大錯。若是早知自己的心意,又何苦在之後悶悶發愁。
這夜帶著宋逸的關懷沉沉睡去,醒來時天已亮了。開了窗子,初夏的和風帶著滿天的甘草味吹滿整個房間,我整好衣妝,開始另一端生活。
在藥屋子裡放了一會兒的藥子,宋逸便從外面進來。見他側揹著御藥盒,不知宮中誰又生了病,早早就喚他去了。宋逸將御藥盒放了,坐在桌前巨筆在紙上快速寫了字,然後交給我:“柳美人今早惹了風寒,煎了藥送去。”
我接過藥單子,轉身去斂藥,俞侍御醫和田侍御醫也從外面回來,與宋逸在一旁交談。俞侍御醫紅光仰面道:“秦王妃有喜了!”田侍御醫放了藥箱子說:“這是我大唐第一個皇孫。我這就去稟告皇上,皇上定會龍顏大悅!”說著,田侍御醫便出了尚藥局。當我聽到秦王妃有喜時,早已無心再去聽宋逸與俞侍御醫的話了,默默整齊了柳美人的藥去外面生火爐子。可秦王妃有喜無喜,又與我何關呢?此時,我真正覺得自己是一個只一廂多情的人,居然會有這種感覺。我暗自猛然搖頭,將先前某些因情不自禁不實際的幻想甩到腦後,這宮中,一天保命一天才是最重要的。
在給柳美人送藥的路上,我見著一排宮女太監手上端著一個個大木方盤,朝著承乾殿的方向去了,該是皇上大喜,送了一堆子的寶貝給秦王妃。我忽然想起那日憤怒的臉和放在枕下的兩半玉佩。自那日後便再也沒見著李世民了,我這低品的宮女本就是見不著他的,更何況秦王妃如今有了身孕,他該是多多在承乾殿陪著她。此時的秦王殿下更該是欣喜萬分吧。
我擡頭望向天空,快要進了熱日,陽光曬得讓人犯困,遠處搖曳的綠樹枝下,隨影一段段跟著搖晃。那面低矮的宮牆後面,正有一片片被換了新的綠葉落下,飄得恍惚,落得清逸。那就是柳美人的地方。
見著柳美人的時候,她依舊是臥在榻子上,似是一夜未上牀。她見端著藥來了,嘴邊一絲輕笑,喚了她的貼身宮女將藥取了過來。她端著藥碗,聞了那藥味不禁皺了眉頭。我從腰間拿了一塊用帕子包著的東西,低頭呈上:“美人,用藥過後,口中含蜜棗便可消了苦味。”
柳美人向我深望了一眼:“上來吧。”
我向前走了幾步到她跟前,與她隔著些距離打開那方帕子,裡面是幾粒飽滿的蜜棗。柳美人瞥眼望了望,低頭將藥一口喝盡,急急拿了顆蜜棗含在口裡。許久,她眉頭微舒,又看了我幾眼。我將帕子包好,遞給她的貼身宮女,拿了那空藥碗正要福身退下,她忽然叫住了我。
“聽說,秦王妃有喜,可是真的?”
柳美人此話一出,我不禁感嘆宮中消息傳得如風般快,若有好事,很快便能晉升,但若是有了錯事,也定會被衆人貶得毫無尊嚴,也難怪宮中有買口這一說。柳美人此時問起此事,也不知是爲了什麼。
“是。今早宋奉御以開始爲秦王妃計劃十月的安胎了。”我說。
“哦。”柳美人輕嘆一聲,“那便好。你退下吧。”
我向她福身退下。那瞬間,我看到她的玉手輕輕撫上平坦的腹部,眼轉向窗外。窗外,陽光正好,百花齊放,雙燕同飛。
柳美人很年輕,看著只比我大了一兩歲,該是被皇帝李淵晚年也就是近來寵幸的。這個年紀嫁了人的女子,難免會想要的孩子高興高興,滿足了當母親的天性。可柳美人雖近日被李淵寵幸,卻不得子,又聽到秦王妃有了身孕,若是要按照輩份來,皇媳都有了孩子,她卻還沒有,不免會難過。
這便是宮裡女人的命運。有了榮華富貴,卻是丟了自由,甚至是丟了做母親的希望,還要時時擔心宮中那一不小心逼人的冷漠。比如失寵。而這一切,有些是自願投進其中,有些卻是不違聖令。宮中是不得揣測宮主子的事的,柳美人那雙望著飛燕的側眼,我不禁被她染的悠悠難過起來。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總有千般種的傷愁。
回到尚藥局,宋逸正站在門口。他見了我便問:“柳美人如何?”
我說:“宋奉御既是如此擔心,爲何還要兮然去送藥?”我對他是有些不明瞭,既然一早去給柳美人看病,送藥回來又問起她的事,爲何又不自己親自去呢?
宋逸伸手開了我手上的藥蓋子,見碗裡的藥都已經喝完,點頭對我說:“今早柳美人欽點我去醫病,關心她,不過是因爲她曾是我尚藥局的人。”
原來柳美人曾是尚藥局的人,難怪昨晚她看起來有些畏懼宋逸,也難怪宋逸會如此擔心。我點下頭,說:“兮然多問了。”
“無妨。”宋逸咧嘴一笑,“對了,太子點你去送藥,已經煎好了,你送去便是。”
宋逸說著這句很是自然,我卻覺得他眼中似帶了一層紗,看不清情緒。李建成明明是手臂受傷,他該是知道的,他也該是知道了我那日爲太子包紮的事,而他卻毫無意思要與我提起此事。
宮中的人,橫豎猜不透他們的心思。
我端著李建成的藥往東宮趕。見著李建成的時候還是在書房,他斜靠在椅上看書,見我來了也只淡淡瞥了一眼。他毫不猶豫的取了藥碗一飲而盡,完全不在意苦味,當然我也不帶著蜜棗,若是太子還怕苦味,那豈不是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