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王李神通是宗室當中與李淵交情最深的,向來也與這三位侄子要好,所以裡面正喝得歡的三人並未顯得僵硬茫然,喚人加了一座請他一同飲酒品菜。
“只喝酒小菜實是有些枯了,何不命人輕彈一曲。”李神通張手擊掌,原來他自行帶了兩個司樂,兩人低身步進殿子,調(diào)準了箜篌玉笛開始爲筵宴奏曲。李神通今日一來看是做好了準備,可李建成先前只說是兄弟三人,或許是李神通知曉三人之間的糾葛,特地跑來化解可能發(fā)生的衝突。
續(xù)飲少頃,李元吉先開了話,他對李世民說:“過幾日我就要出戰(zhàn)烏城,那日恍然向父皇借了你的兵馬,卻還未問過你答不答應。二哥,你答不答應?”
李世民揚聲一笑:“借都借了,況且這都是大唐的兵馬,不分你的我的。”
李神通遂言道:“秦王所言極是,齊王太過在意了。”
李建成接過話茬,略做不平道:“皇叔此話有些偏心了。”
李神通笑了開懷,幾人又連續(xù)飲了三杯,氣憤和諧至極。然而,這並沒有維持多久,殿上忽然間傳了一聲碎響,破了這面相。“這酒……”李世民忽然嚥了聲音,重重咳了起來。李神通有些驚詫,不解道:“秦王這是怎麼了?”
李世民不答話,撐著矮桌有些支不住身子,胸口忽然一伏吐出一口黑血。那桌上三人同時驚起身子,李神通扶掖著李世民慌忙替他擦去嘴角的血滯,哪知李世民一彎身,又連連嘔血。李建成和李元吉皆不知所措,看著地上的黑血不知該如何,還好李建成及時反應,向著殿外急吼,要人快將尚藥局的侍御醫(yī)找來。
宮女也慌了腳步,跌跌撞撞往尚藥局跑去,我與另些宮女衝進殿中,取了乾淨的巾子和水給李世民擦身上的血。我擰了一塊巾子跪在李世民前面,此時他半倚在李神通身上,面上犯黑,兩眼緊闔,脣上的暗紅扎地刺眼。心中頓時似被重物狠狠砸了,霎那間差點落下淚來,我嚥下酸苦小心擦著他的嘴角,他輕嚀一聲,猛地在白巾子上又吐下一口黑血。
李神通見了更擰深了眉頭,扶著嘔血的李世民怒向李建成:“太子這席宴是怎麼回事,秦王似極了中毒!”李建成看了看案桌上還未吃飲完的餚菜美酒,愣愣搖頭。李神通冷呵一聲,將李世民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我?guī)赝趸爻星睿訉⒋耸潞煤貌椴榱T!”
李神通扶掖李世民小心邁出大殿,殿中之氣頓時凝結(jié)成一團,李建成和李元吉望著地上的黑血,相視疑惑。我望著李神通和李世民消失在黑幕中的背影再也按耐不住,快步到李建成面前請求:“奴婢替太子去承乾殿瞧瞧。”
李建成驚望著我,眼神漸漸灰暗,擺了擺手許我離開。當我來到承乾殿的時候,有那麼一個時刻不敢邁進這座殿子,裡面葬了太多回憶太多痛苦,我深怕自己承受不住。看道正殿亮堂,宮人進出不窮,皆帶著緊張慌亂的神色,我咬了牙衝進殿中,一股兒便到了李世民的寢殿,門口燈光白曜,來回閃著幾道匆忙的影子,門外皆是待著韋珪等人。
我低著頭向外面的妃妾匆匆一禮,與著門口的侍衛(wèi)說:“奴婢封太子之命前來看望。”侍衛(wèi)收回前面的劍稍,我便轉(zhuǎn)進了殿子。殿中前前後後共站了八個侍御醫(yī),不僅候著秦王妃和李神通,未曾想到的是連李淵也是親自來了,看這陣勢,他還是萬分緊張李世民的。房中靜悄地很,我站在這房中已有些時候,時不時望上榻中之人。與此同時我發(fā)現(xiàn),李淵絮絮叨叨與李世民講了許多囑咐的話,可從中並未提起東宮中毒之事。他有意爲東宮脫下麻煩,是他對李建成的喜愛大大超過李世民還是他對李世民已存了另外的看法?
帝王之心,終是不可猜度的,尤其是面對這片江山!
另旁的案桌上,宋逸正在提筆列解藥,我悄悄移過腳步至他不遠,輕聲問:“奴婢是太子殿上的人,敢問秦王殿下是因何嘔血,現(xiàn)在情況如何?”宋逸仍專心寫著藥房,卻是答了:“秦王殿下是中毒,怕是要兩個月纔好完全康復。”
果然是中毒,而且不淺。若不是這些人及時,我真不敢想象李世民最後會怎樣!
殿上的侍御醫(yī)直到李淵離開後才散去,我也不得不退出了殿子。我走之前,李世民的面色已有緩和,只是身子還軟軟的躺在榻上,連翻身也是困難。我心中壓著一股怒氣,乾脆不找李建成回報,沒想到他竟已踱步在我的房前。進了屋子還未等他先說,我便質(zhì)問:“爲什麼齊王還沒有帶兵去烏城你就下手了,爲什麼都不告訴我,如果我不在你殿上守著,是不是要到他死了才知道!”
李建成顯得無辜,緩緩搖頭:“我沒有下毒。元吉就快往烏城出兵了,這次只是做樣子聚聚罷了!”
李世民和李建成之間的矛盾已經(jīng)不是一兩天,兩人之間也總總算計對方,烏城戰(zhàn)報一事李建成更是下緊了精力,要說不是他想毒死李世民,誰會信?我繼續(xù)道:“他是喝了你的酒才中毒的,這一點你怎麼解釋?”
不得我信任,李建成終於怒呵,壓著眼底的怒火在房中來回踱步,突然頓下身子回頭厲道:“如果我這次是下定決心要他的命,怎麼會笨到在自己辦的宴席上狂然下毒,我和元吉也該預伏好甲士,怎麼可能任憑他活著脫身!”
此一言頓時點醒了我,李建成確實有理。
想來,李世民與李建成、李元吉同飲一壺酒,爲什麼李建成和李元吉並沒有中毒,莫非是下輕了毒藥?可李建成既然要置李世民於死地,必然要用劇毒,況且方纔李世民也的確吐血不止,該有數(shù)升,更何況李建成難道不知道毒殺未成的嚴重後果嗎?
我微微緩下了神色,抱歉道:“是我太沖動了。”
李建成的心情也不好,隨隨應了我一句便越門而出。我嘆下一起,渾身覺得柔弱無力起來,摔坐在凳上望著窗前還未啓明的天邊。靜候天光破雲(yún),李世民正如嫣紅的朝陽,看近行遠。代替我在承乾殿的假昭訓只死了近半月,而我見到的李世民並未有多少悲傷之感,難道三年前他真是厭恨了我,三年後他真是忘記了我。
心中繞著無邊的寂寥,不能忘情,圖惹得心困。第二天我依舊在東宮守了一日的殿子,心緒則一直向著承乾殿飛去,最終在胸口打成一團結(jié)。李建成來找我的時候已消了昨日的怒氣,只是面上還有疲憊之色。我淡淡向他福身,他長長一嘆:“這一日你是憋得慌。你替我去瞧瞧秦王,然後便可休息去了。”
李建成忽然這一句著實出乎我的意料,我以爲他不會讓我再見李世民,我以爲他不會那麼容易妥協(xié)。心中慢慢感動,他對我依舊是那樣溫情,而我對他只有無盡愧疚。
我疾步向承乾殿趕,原本壓在身上沉沉的情緒在此刻也漸漸舒展開來。待我稟了來意,大門的侍衛(wèi)將我引至李世民的寢殿,許我與幾個宮女一同站在殿門靜靜候著。過了許久,榻上的人輕輕挪了身子,宮女立即步上前跪身問候。我也排在這些宮女間福身跪著,李世民微微開了眼,緩緩轉(zhuǎn)望著底下跪著的一地宮人,最後將視線落在我身上,抖著手腕指著我:“你留下。”他揮了揮手掌,殿上的宮女紛紛退出殿去。我跪在地上將頭壓得更低,顫抖的嗓子擠出一句話:“奴婢……是奉太子之命前來問候秦王殿下。太子近日事忙,改日一定親自前來。”
李世民閉上眸子,沙啞喃了一字:“水。”
我立馬從地上起來,到了半杯溫熱的清水呈上他的榻子,又見他仍躺在榻上直直盯著我的手上的茶杯,我心神一頓總算反應回來,將杯子放至一旁將他扶起,再慢慢喂他。李世民飲下一杯,還說口乾,我又連連端了好幾杯,最後他握上我持杯的手目光迷離:“你回來了?”
心神一蕩,我抽回手退至一旁:“殿下是認錯了。”
李世民靠在榻上含著虛弱的微笑,迷離的目光未曾從我身上轉(zhuǎn)開:“與堂堂秦王殿下說話,竟還有宮女敢做那些多神情動作,尤其是那夜撥著花枝時不經(jīng)意放下敬畏之情,要麼是求死的,要麼太過膽大的。”他直起手掌,笑地溫柔,“而你,都不是。”
他這樣的溫柔,彷彿是隔世的陽光,照在我身上,暖流肆意,脈搏猙獰。我抵著喉間哽咽,低聲說:“殿下,你該休息了。”
幾聲乾笑,他失意的眼裡溺滿懷念,彷彿正透過我望著另一個人:“我沒有眼花,你就是她。那個她走的時候,我找不到只屬於她的玉佩,所以那個她又不是她!”
我知她說的那個她是誰,也知他說的她是誰。我直上腳步,扶著他躺下榻子。無意間,他已蓋上我的手背,輕輕捏著,注視我的滿是申請的目光。一時間語塞,我竟是望著他的眼不得掙扎。然而,他說:“回去吧,回東宮去。”
頓是一愣,我回過神退下福身:“奴婢告辭。”
出了承乾殿,心中一片空蕩。這一場爭鬥還沒有結(jié)束,而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在生死之顛徘徊。我不能插手,越是插手越是糾纏不清,倒不如給個痛快,分了孰贏孰輸,結(jié)了我最後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