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了青兒,將她退在身後。如果我因此事計較,這些愛聽旁言的宮人不知又會說出什麼事來,到時候還得給我套上什麼頭銜可就惱了。我問還在地上抹眼淚的小太監:“這茶中是什麼藥,從哪裡來的?”
見我問起,小太監燃了希望,端了跪姿與我道:“此藥是馬錢子,從秦王妃那處取來煮的。”
秦王妃一向嚴於律己,犯了這等子的錯最多也只是責罵幾句,只是這小太監太過膽小,將事情想得太大。看他無助哀求的神色,我對他道:“我可以幫你,只是單純的助你不被責罰罷了,這一點你必須弄清楚!”
“謝莫昭訓,謝莫昭訓!”小太監展了笑顏在地上重重磕了幾個頭,跟在我身後往尚藥局走。
春日多發疾病,進出尚藥局的宮人也便多了。念兒正在屋裡抓藥,見了我含著蒼白的面色立在門口趕忙引我進了內屋,我指了身後的小太監要念兒取少些馬錢子給他,小太監又向我磕了幾個頭便跟著念兒出去。馬錢子並不是什麼好藥,吃多了會中毒,這宮中的避孕法子實在讓人擔憂。
我身上大大小小的病從來都是宋逸看的,他幫侍御醫開了幾幅藥單子後便來內屋找我,見了我自顧輕搖了頭,下座與我說:“你這面色虛得不是病狀,往日的囑託你是忘了麼?凡事都不可在心底壓得太久。如果願意,你便找我來訴訴,我來替你分析解憂。”
我揉著眼角隨意淡出了笑,說:“尚藥局裡外都忙,我怎好爲這小事打擾,我對著花兒月亮訴訴也是一樣的。今日來主要是想讓你給我開個補氣血的方子,最近頭暈眩地厲害。”
宋逸起身持了案桌上的小狼毫,舔了墨落筆,口中依然囑咐我道:“這吃藥只治標不治本,你進宮那會兒身子本就弱,現在更是虛得不行,若不想總過吃藥的日子還得看你自己。”他放下筆呼著紙上的墨,幹了筆跡交給一旁的醫佐,隨後來到我身後輕輕用指爲我揉著太陽穴,話語柔中無奈:“還暈嗎?”
我輕輕揚著臉閉眼笑說:“好些了,還是宋奉御最有本事。”忽然想起一問,我擡眼問,“念兒在宋奉御面前可還乖巧?”
這些年,念兒一直跟在宋逸左右。念兒靈巧可愛,宋逸淑人君子,若宋逸對念兒也有情,兩人攛在一道也是十分合適的。念兒身爲尚藥局醫佐除非遇了貴人,否則是要一輩子呆在掖庭的,而這幾年宋逸也未有成家,我一面憐念兒一面急宋逸,難道這些年他都沒有看到念兒對他的在意對他的好嗎?
略帶著笑意,宋逸說:“念兒聰明伶俐,再過兩年若有進步,我想爲她討個侍御醫的職來。”爲念兒前途著想是不錯,可我問的並非此意,我轉了頭直視他:“那宋奉御呢,這些年還不見得成家,是有何打算還是有何難處?”
眼神毫不閃躲,宋逸望著我一字一句:“無打算也無難處,只是想在這宮裡爲人治病,讓她健康快樂,也就別無他念。”
反而是我閃了目光,垂下眼暗暗沉思,柔腸百轉。明瞭此中之意,也明瞭我多虧欠了一人。我伸手喚了青兒進來,扶著她起身對宋逸說道:“我先回殿去了,待會兒你派人將藥送來就行。”
他眼中略傷,又黯然換下,點頭應了,送我與青兒出了屋子。離開尚藥局前,我回頭望了在藥廳抓藥的念兒,心中複雜,不由長嘆一聲望了遙遠的天空。什麼都變了,只有這裡從未變過。
我打算往暮嫣殿上走走,那盞茶對她來說實在不公平。進她殿子的時候,我瞥了那端案桌上的茶杯,上頭沒有環著熱氣想是已經飲下,胸中不禁暗自嘆然。又見著那案桌上還放著一本深藍的書,正是當日李世民從書房拿走的散詩小記。原來這兩月,李世民不僅在此過夜,還喜歡抱著此書舒雅心境。
暮嫣從裡殿出來,眉間本擠著一絲憂愁。見了我之後頓時換了七八分欣喜。她展笑拉上我,端上一盤果子要切了給我,我按下她的手,說我不易吃涼的。暮嫣僵了神色,放下茶壺苦笑:“姐姐,你恨我嗎?”
“何來的恨,你本就是他的人,這也是該的。”我微微笑了,平靜說著,心中卻是絞痛,而一面又爲暮嫣憐惜起來。
暮嫣僵僵一笑,擺手退下殿上的宮人,嘆聲與我說道:“我是他的人,可他並不是我的人。”她將那盞空茶杯推到我面前,“這杯茶,足以證明他是否真心寵我。”
我訝然:“你知道?”
“我怎會不知。”暮嫣冷笑,眼裡漫著痛楚,“我也知道你這一來,心中是擔心我的,我心裡高興不及。這兩個月如夢似幻,在外人眼裡,我一直佔著殿下,可只有我知道,一直佔在殿下心裡的人是你,誰也衝不進去。”
“哦,是麼?”我苦苦扯笑,佔在他心中的人是我,那爲何他還要……如此負我!
“你以爲殿下當真寵我嗎?”暮嫣用指夾著茶杯,晃著杯底殘汁,“見到殿下來我這,我打心底驚喜,可後來他與我說了一番話才明白,這一切都是爲了你。皇上對你成見很大,在你們從兩儀殿回來的那日,皇上就在這承乾殿按了眼線,如果殿下還癡迷於你,恐怕皇上就要對你下手了。於是,實在無法的殿下就選擇了這個離你最近的殿子,唸的詩都是紅豆相思,念著念著便出了神,他還時而站在窗口望你的方向,可你的窗子從來不開。”
原來那本散詩小記,記下了太多離愁。而我這幾月因身子虛,令青兒只需微啓窗子縫便好,並不大開。滋味千千結,剪不斷,繞不完,此時此刻心裡腦裡都溺滿了李世民站在窗前的樣子,反反覆覆畫著他是用怎樣的深望靜靜盼我。
暮嫣放下茶杯,一抹苦笑蕩在嘴角,繼續與我坦言:“演了這麼久給皇上看,殿下對我從來都是無情的,我只是任由他擺佈的一顆棋子。”她按上我的手背,淚花隱閃,“可我願意,爲他也爲你。因爲我喜歡殿下,因爲你是我的恩人。”
我反手將她的手捂在掌中:“嫣兒,是我太小氣了,是我想錯了。”
閃起欣喜的顏色,暮嫣含笑落淚,起身半跪著擁了我:“姐姐,謝謝你不生我的氣,可我的心好痛,就快不能呼吸了!”
“嫣兒……”我揉上她細軟的長髮,緩緩拍著她的後背,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愛上了李世民,可李世民卻只將她當作護我的棋子,並用一盞茶熄滅她所有的希望和期盼。
擁著的人兒忽地一聲痛苦嚶嚀,撐著桌案退開身子。暮嫣驚瞪著眼,直直望著案桌上的茶杯,我上前扶住她幾欲跌倒的身子,她捂著喉嚨面色煞青,腳步一扭硬硬摔在地上抽搐。
這突然的狀況和她的模樣頓時將我嚇退幾步。暮嫣瞪大著眼定定望我,一手扣著喉嚨一手向我僵僵伸著,喉間發著似在叫喚的沙啞,恐怖至極。我驚瞪著眼嚇得捂嘴,愣愣望著地上痛苦掙扎的她卻是移不動腳,而下一刻她猛然閉了眸子,四肢鬆散,軟軟躺在地上。我更是軟了腳跟摔在地上,抖抖撐著手臂呆呆望她,我甩了甩腦袋清醒回神,趕緊爬去搖了地上的人兒,已經毫無反應。心提到了嗓子眼,我慌得扶著她的肩膀大喚:“嫣兒,嫣兒!”
聽到叫聲,殿外連忙衝進幾個宮女,見了這場景頓時呆得不知所措。我抱著暈迷的暮嫣對她們吼:“還杵在這做什麼,還不去尚藥局找人!”
宮女慌忙點頭,急急跑出殿去。青兒幫我將暮嫣扶起,與幾個宮女一同將她安放在榻上,我心中急切走快了腳步,再加之方纔那一吼失了力氣,頭上頓時暈眩,踉蹌撞了殿上的柱子。青兒又趕緊回過身將我扶著:“莫昭訓不要激動,先緩緩神子。”
我想起一事,拉著青兒急急道:“快,快將今日碰到的那個小太監找來!”
青兒扶著我在旁椅上坐下:“是,奴婢立馬去找,莫昭訓不要著急。”
她喚了兩個宮人守在我身邊,快步趕出殿去。暮嫣躺在榻上仍然昏迷不醒,我移了身子坐在她榻上,撫上她青黑的面頰觸得一片涼意,心中慌亂,我伸指在她息下,還存一絲微弱的呼吸。
田侍御醫很快從尚藥局趕來,見到暮嫣發青發黑的臉色也是驚了一嚇。我趕緊退下榻子讓他救治,他探了暮嫣的脈搏,立馬啓了銀針帶子。門外又跨進幾個影子,是殿上的宮女將李世民和秦王妃喚來了,這時候青兒也帶著那小太監進來,小太監不知所謂,見這殿中氣氛畏縮地在一旁。
李世民一眼就瞧見榻旁的我,然轉直向榻子上的人去,並問田侍御醫說:“她怎麼樣?”
田侍御醫打了火石,手捻著一根細長的銀針說:“回秦王殿下,暮奉儀是中毒,現在微臣得立馬控制毒素的蔓延,請殿下和莫昭訓先去外邊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