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尚藥局,宋逸還在廳中挑燈,我上前去看,原來還在寫藥方挑理藥材。宋逸見了我,並不驚訝我這麼晚還在外頭,他將藥材遞給我,要我將它們搗碎。他說,這是秦王妃的藥。秦王妃近日身子虛,又有了身孕,藥材這方面自然是嚴加謹慎,萬不可出錯。
我在旁邊搗藥邊與他說:“宋奉御,我要去照顧秦王妃。”
宋逸擡眼看我,又低下頭去翻書。
“那便好好照顧,不可再出了事。”宋逸說。
“嗯。”
我低頭專心搗藥,微黃的燭光被門外進來的風晃得一閃一爍,睏意漸漸襲來,我揉揉眼,見到宋逸正看我。他壓下我搗藥的手,說:“不急,累了一天,不該再讓你做的。”
宋逸千辛萬苦將我趕回房間,自己又回去廳上。我躺在牀上,卻是淡了睡意,睜著眼不知在空想什麼。屋外隱隱傳來蛐蛐兒的叫聲,聽著這隱隱的夜曲,我終是緩緩入睡。
我想來起得很早,大家都還在屋子裡,我便已在藥房。經過藥廳的時候,我看見門半開著,心中一愣,推門進去。宋逸趴在桌上,手下壓著昨夜看的藥書,他一夜都沒回房。我輕步進去,取出壓在他手下的書,將他的手放得舒服些。不想,我這一動,宋逸忽然被驚醒,他猛然驚慌的擡頭,看到是我才漸漸平了眼色。我抱歉的望著他,他掩口打了睏意擺擺袖子示意要我出去煮秦王妃的藥。
我小心端了桌上他整理一夜的藥材出了藥廳。煎藥的時候,地上照了個影子,我回頭看,是宋逸。宋逸已回房整理的衣衫發麪,只是含笑的眼下騰著淡淡的陰影。他繞到我前面,站著看我扇火爐子。過了一會兒,我實在忍不了他一動不動的眼神,乾脆擡眼問:“宋奉御,爲何看我?”
宋逸並不閃躲,他說:“兮然,你說世上有多少個柳美人?”我微微愣了,知曉他的意思。他見我明瞭,嘆說:“宮闈水深,你要學著醫救他人,更要懂得醫救自己。”
他是知道我昨夜去了三泓水池,知道我與李建成見面,他這番叮囑,是怕我掉進這宮闈深水,無法脫身。宋逸一定也曾這麼提醒過柳美人,只是柳美人還是在這深水中淹死了,所以他此時纔會用那種憐惜的眼神看我,用嘆息的語氣叮囑我。
我問他,宋奉御歡喜柳美人嗎?
他說,此歡喜非彼歡喜。
可柳美人是真正歡喜他的。我知道。
我記得那日柳美人見著宋逸時的表情、眼神,最多的是身不由己。我和念兒當初私闖尚食局的時候,柳美人完全可以將我們交給後宮之主,也可以將我們杖責,而偏偏只叫我們跪在殿門口,是爲了能見宋逸一面吧。如果這不夠,那次我去送藥,上前給她送蜜棗時聞到她身上的香味,那是藥香,而且是與宋逸一樣的藥香。如果這還不夠,那日柳美人病了,是親傳宋逸,其他御醫一概不見。如果這還不夠,我還記得柳美人的殿中喜歡插滿白色的梅花。宋逸也喜歡梅花,尚藥局就種了幾株梅花,宋逸的院子對門也有一株。偶然一次,我見著柳美人身邊的那個宮女折梅,好著不折,偏偏是愛折了宋逸院子對門的梅。
我曾想將這些告訴宋逸,可柳美人到死都沒有對他說,我又怎麼好逆了她的意。柳美人不想告訴他,是怕他愧疚難過,是怕加了一份重力在他背上。或許,男人總是要在女人離去後傷心難過,縱使是對她無男女之愛的歡喜,知道她的心思後也總會黯然傷神。
宮中的女人若是運氣不好,總是因爲各種原因丟了自己的性命。柳美人是涉了深水,而璃淺不是,可璃淺是被自己心中的深水淹死的。她們終究是逃不過一個“情”字,天恩不得高厚,也是無可奈何。我想著,手中的扇子被人奪走。宋逸拿著扇子對著爐子悠悠晃著,藥爐子的霧氣騰騰上升,撫過他玉帶髮髻消失在空氣中。皇宮與天宮不差,除了皇孫貴族,剩下的人都不得私下動情,否則就是污了聖顏。宋逸的年紀也與李建成、李世民差不多大,他現在還未娶得妻室,這宮中原來不止是宮女斷情。
宋逸忽然轉向我,目光交觸的霎那,我急忙顫了眼說:“恕奴婢冒昧,宋奉御年輕有爲,爲何還不成家?”
宋逸恍然一笑,說:“孤身習慣了。再者,也無心念之人。”他緩了緩神,繼續說,“在宮中,我是害怕多一心念之人,可有時又不得不念。”
藥爐子的熱氣撲騰出來,我倆猛地回過神來。我急忙去取了碗,宋逸將藥汁慢慢傾倒,我端了木盤子放好,起身出了尚藥局。
進了承乾殿,秦王妃正用了早膳,見我來了,微微向我點了頭。我也淡出了笑,將藥端到她面前,她看著那碗安胎藥卻不伸手。我從進來便沒見著李世民,估摸著是去準備出征之事了。我說:“秦王殿下囑咐奴婢定要照顧好秦王妃,纔可安心繳賊。”
秦王妃望向窗外,喃喃:“既然他都安排好了,我便應當支持他。國家安危百姓幸福纔是最重要的。”她回身端了藥碗,緩緩下肚。
妻子有孕,自是希望丈夫陪在身邊,一家人看著孩子落地。李世民要出征,也不知要幾時回來,秦王妃的擔憂,即使萬分不願,也是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