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幾日,一直在牀休息。念兒在林直長那每日要了半個時辰假爲我煎藥。念兒說:問了幾個宮人,說皇上將柳美人打到掖庭已是對她的寬容。幸好是在寵幸之時犯的錯,不然真是要了她的命。而我不過柳美人的棋子,之前的半條命就算是罰了。
念兒對我堅信,她說:“我不相信你會做這種事。”
我笑了:“你認爲這事是怎樣?”
念兒搖頭:“我不知道,可我相信你。”
這般混混沌沌過了七日。七日後,我已能直腰坐牀,也稍能下牀走動,只是路多了腰便又疼了。算來,我已是費了十日的職,我心中不平,要念兒帶些要整理的草藥來,靠在牀邊整理。
尚藥局的梅花已經謝了好久,因爲春天即將過去。有時,我靠在牀頭,看著窗外的景色,偶爾會有幾瓣蒼白的梅花瓣順著風兒吹進屋子。我看著可惜,便找了個盒子,將那些花瓣輕輕放進盒子裡收好。
又過了三日,我正在看盒子裡的梅花瓣,念兒急急從門外跑來:“兮然,柳氏自縊了!”
我微微一頓,這才悟了柳氏就是柳美人,拿著盒子的手一抖,撒了半盒子的花瓣,覆在牀邊整理好的藥材上。我不可置信的搖頭:“不,爲什麼?”
“當慣了美人,怕是受不了掖庭的苦。”念兒說。
長安宮繁花隨塵謝,春去春來,有誰還記得誰爲誰點過秀眉。原來這一風吹的梅花,是爲了起舞追隨柳美人,我摸著梅花瓣,此時的花瓣已不似當初那麼細膩新鮮,微起的褶皺宣告著它已經枯萎。
我清楚的知道,柳美人定不是因掖庭的苦而死,而是,而是受不了她平白無辜受的委屈。柳美人當日說的對,在宮中行爲不留意,日後定會惹出禍端來。而這禍端的最後受害者,恰恰是曾暗中提醒我的她。不想,我當初善意送棗,竟是親手將她推上了死路。
胸口似又被尹德妃重重踏了一腳,急急喘不過氣。念兒急了,過來輕拍我的背。我也總算明白了一個:皇宮,這個不容許任何善意存在的監牢。
柳美人的死,並未改變宮中日復一日不變的生活。要說改變,那便是尹德妃受寵。一個男人,尤其是身爲君王的男人,想要女人視他爲全部,視他爲生命,但最後在權利與尊貴面前,女人終究不過只是一個女人。而女人,卻只求是男人的一部分,只求在身邊真心對待。我不知道柳美人是不是將李淵視爲全部視爲生命,可我知道,李淵並不是非她不可。柳美人死,尹德妃受寵,這是她最終的目的,而想要我消失的人,我的結果定不如她所滿意。
傷大好的第三天,太子妃命人要我煮體虛的補藥給她,我答覆那人說,體虛的補藥需經過侍御醫的診斷方可御煮。那回命的人回了東宮,不一會兒又跑了回來:“醫佐莫兮然,太子妃有請。”
既是換了直接喊話,我又怎敢不去。我放下手中的藥活,與他一同前往東宮見太子妃。他帶著我從東宮的玄德門進,這是東宮的後門,不易見到東宮的主人或是皇家貴族,他帶著我繞了兩道廊子,閃進了一座宮殿。
是太子妃的寢殿。太子妃斜臥在榻上,覺得有人影進來,微微睜眼看我。我正立在殿中,向她福身:“參見太子妃,太子妃萬福。”
她上下看了一眼,起身一手託著額頭,似是病中無力道:“我私下命人向你討藥,只是不想將小病驚動太多人。既然你說要侍御醫診斷纔可用藥,不如你來幫我診斷,好探探你自己的本事。”
我正顏說:“太子妃萬萬不可。奴婢只是一個醫佐,還不能與侍御醫相比,太子妃身子若是不適,還請趕緊喚了侍御醫早些診斷纔好,否則積勞成疾,後果不善啊!”
太子妃向我投來鋒利的目光,手還纖纖地搭在額上。她閉了眼說:“積勞成疾,後果不善?我一點體虛你便說了這樣的大話,你這是在忽悠我還是詛咒我!”
我明知太子妃對我不善,不想還是被她挑毛揀刺了。她這時既然把我帶到她的寢宮,動作也不會太過明顯。只是她這麼將我和她的見面定在她的寢宮,這是什麼目的?
我忽然覺得眼前的女人異常可怕,之前只對她有畏懼,現在更覺得她的心思是常人猜不透的。前一秒還在與你談天說地,後一秒便讓你打入地獄,甚至連她身邊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她所精心設計好的,只要你觸碰了其中一樣,你便被她抓得死死的。還有她所說的每一句話,就像是爲你佈下的圈套,等你醒悟過來,你便會大徹大悟,居然是自己將自己推進了不可回頭的深淵!這個女人,心機太重,怨氣……也太深。
我只得下跪,暗自咬牙:“奴婢不敢!”
太子妃平靜了眼神,又貪婪的軟臥在榻上。
“我的身體不打緊,我倒是擔心太子的身子。前幾日,太子究竟是患了什麼病,你可知道?”
我說:“太子只是稍感了風寒……”話音剛落,額上一陣刺痛,耳邊聽到一聲脆響,從額上落碎了一個茶杯,碎片中緩緩流淌出墨綠的茶水,溼了我膝下的裙子。
杯子砸在我額角,砸得我耳朵嗡嗡作響。前面傳來一聲利響,一個宮女站了出來,指著我大罵:“你當太子妃好騙?太子妃不與你計較,可做太子妃奴婢的我看不下去,你這嘴夠胡言亂語,你真當太子妃什麼都不知道?”
視線漸漸漫紅,我見太子妃招手退下了用茶杯砸我的宮女,我更見她眼中一閃而過的快感。那瞬間的快感讓我極爲心寒,袖下的大拇指在食指指腹上掐的生疼。額上又疼又癢,有液體緩緩流下,一滴兩滴的紅色落在無比尊貴的宮殿地上,印的刺眼,印的心寒,濺出一朵朵血色的梅花。
“實在抱歉,她剛來不懂事,無意傷了莫醫佐。莫醫佐不會責怪那個小丫頭吧?畢竟……你也犯過錯。”太子妃從榻上起來,站在桌臺前爲一盆綠枝澆水。她放了水壺,轉頭看我,“說!太子臂上的刀疤從何而來?”
我忍著額上的麻痛,說:“柳美人已死,奴婢也踏了半邊陰府,太子妃不是已得到要有的答案嗎,除非太子妃心知柳美人與奴婢無罪而故意爲之,那麼柳美人的死,太子妃你定脫不了干係!”
太子妃眼定著我,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嘴角忽然鉤了一笑:“你們的罪名是你自己招認的。我不過是奇怪,你們傷害太子動機是什麼?”
聽了太子妃這句,我爲李建成深深感到難過。他的結髮妻子,對他生命的安危居然是好奇。她說的這句話,明顯是爲了掩飾之前說的,而我也能夠猜測到,爲什麼能治了我和柳美人的罪。她方纔說是我親自招認的,而我當時卻是被板子痛暈過去,那張招供書該是在我暈去的時候硬把了我的手畫的。
我笑了搖頭:“太子妃何必硬搬硬套。不知道的人永遠不知道,你何不去問了知道的人。”
我指知道的人便是李建成,他自己臂上的傷口自己定是知道的。太子妃硬向我問個答案,不過是不敢去問李建成,李建成若是能告訴她便早告訴了。我這是在告訴她,這個事情,李建成不想說,就是永遠的秘密。男主天下,難不成她還能反了他丈夫!
太子妃望著我,眼中終於被我燃起了火花。她不叫我退下,帶著一羣宮女拂袖而去。我不知該退不退,退了又怕她給我安了違命的罪,只得跪在原地。
她是對我不解恨,她以爲我那幾日送藥勾引了李建成。而在那之前,李建成的刀傷已在,她是又懷疑我又懷疑別人。她必要除了李建成身邊的女子,必要除了危害李建成的男子。那麼,李建成登上帝位,皇后之位非她莫屬。是的,她要權利和專情,從她衣著中,從她寢殿中,從她看尹德妃的眼中,從她渲染整個宮殿的氣場中。我可以說,她有當皇后的氣魄,可以整治六宮,但我卻感覺不到她能母儀天下。
跪了許久,殿中都沒有人來,我腳上發麻,額上更是生疼。我用袖子輕輕擦了額上的血跡,淡紫色的衣袖上頓時染成了深色。我嘆了氣,心中暗自傷神。自是進了這宮中,心情就一直壓抑著。多日來受的苦,嘗在我的心頭,此時便氾濫成災。而這,還只是一個開始。
身後壓下一個影子,我回了神,正跪好。李建成忽然蹲在我側邊,伸手撫上我手上的額角,我微微吃疼,撇頭躲開。他瞧了眼地上的碎片,猛地起身在宮殿中踱步大喊:“太子妃呢!”
這一聲,把太子妃招回來了。太子妃依舊帶著一副貴俗的優雅,平靜地從後房出來,淡淡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