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冬至到了。無論貧富,家家戶戶都為這節日做了準備,到處喜氣洋洋。
皇帝一早完成了祭天大禮,一切順利。又接受百官朝賀,便放他們回家。下令全民同樂,取消宵禁。
袁湛推了幾處應酬,只想在家好好歇一歇。
如今齊王風頭正盛,與晉王明爭暗斗,皇子王爺的酒宴,不去最好,左右那些人也只是客氣禮節而已。
然而他接到了興樂長公主的帖子。這位長公主不是其他人,她是當今圣上的姐姐,極愛面子,脾氣也大,不去不行。
冬至第二日一早,袁湛就被阿娘囑咐了又囑咐。他不耐煩地轉回自己院子,磨蹭了許久,這才換了身衣服出門。
騎著馬從熱鬧的西市穿過去,人太多,他只好調轉馬頭,從另一處僻靜地繞道。
卻不想這一片巷子的背風處,躺著或坐著不少流落在此不走的乞丐。
“阿娘,你醒醒,阿娘……”
他聽到一個細嫩的聲音,不禁轉頭找去,就見一處荒草蕭瑟的廢墟角落,躺著一個看不出面孔的婦人,身旁坐著一個不過五六歲的小丫頭,小臉上淚水畫出兩道泥印,她搖著那女人,小聲哭著。
不遠處卻有一個三四十歲的賴漢循著聲音過來,手里拉著半塊干硬的炊餅,在小丫頭面前搖搖,道:“給你吃吧,瞧大叔對你多好,跟我走,你阿娘已經死了!”
他一邊說著,粗糙骯臟的大手去摸小丫頭的臉。
小丫頭躲開,依然抓著阿娘的手,那賴漢手便伸進小丫頭的衣服里摸去,齜著滿口黃牙笑著,嘴里還道:“嘖嘖小丫頭片子,這皮肉嫩的,跟我走,保準你……”
跟在袁湛后面的安路看不下去了,只想快點走過去。卻不想眼前一花,他家郎君竟然直接從馬上躍下,一手將賴漢拖到一邊,抓著馬鞭就是一頓狠抽。
那凌厲的鞭子疾風密雨一般刷下去,賴漢被打得滿地打滾,哀嚎連連。
袁湛下了死力,每一鞭子下去,那賴漢身上就是一道血花,不過十幾鞭子他的衣服都成了碎條,半裸的黑黃的身體在地上翻滾求饒,拼命想往外跑,卻又被鞭子裹回來。
袁湛冷著臉,眼里陰鷙。只見血肉橫飛,賴漢兩條腿稀爛看不出形狀,只怕骨頭都有問題了。
安路和安平好不容易攔住他,四下里看看,周圍路過的人都嚇得跑不見了。
就算如此,若是不慎,他家郎君也會被人抓著把柄,要是傳出“當街跋扈虐打弱小”的話,就麻煩了。
袁湛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如此憤怒,心口如炸了一般,醒過神來那賴漢已經被他抽得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轉頭再看那孩子也是滿眼恐懼,卻躲在阿娘身旁不肯離開,他長長出了一口氣,丟下血淋淋的鞭子,對安平道:“你叫人收拾了。”
又一轉念,道:“先等等,你先去找找這孩子還有沒有家人,給點錢,幫她把她阿娘也安葬了……若是沒了家人,你給她找個去處好生安置,找忠厚可靠的人家。多給些錢也無妨……”
安平應了,抱起那小丫頭,后面兩個小廝抬起那漸已僵硬的尸體,一同去了。
安路在一旁聽著他家這郎君難得如此啰嗦,心想這也是郎君的善心,怪不得他阿兄說,服侍好了郎君定會有好造化,原來一想喜怒無常又暴躁的郎君心是極好的。
他想到這里,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賴漢,又打了個哆嗦,忙把目光移開。
袁湛打馬穿過無人的巷子,一路疾馳,抽完人之后的痛快很快就沒了,眼前卻時時浮現那小丫頭哭泣的模樣,漸漸又變成另一個樣子。
他只能快馬加鞭,希望忘掉那些景象。
到了長公主府外,巷子里已是車水馬龍。
袁湛進去,早有仆役接過馬韁,一會孟坦之聞訊出來接他,卻見他身后只跟著安路,不由奇怪。
袁湛道:“我讓安平去辦些事情。”
孟坦之瞧他神色不對,笑道:“莫非是你想出什么好點子,給晉王殿下準備了什么好禮?”
今年冬節,晉王以示低調,沒有在自家設宴款賓,也跟著大家來長公主府。然而禮不可少,袁湛和孟坦之都備了禮,先送到晉王府上去了。
袁湛道:“我哪有你知道晉王的心意。”
他的禮單一早就讓總管送去了,也不過就是尋常節禮,他知道晉王對這些不在意。
孟坦之看出他心情不佳,只道他是來了長公主府的緣故,便也一笑,沒再說話。
沒得一會,晉王殿下、魯王殿下也到了。
孟坦之再去看袁湛,已恢復了往日神采,與眾人談笑晏晏,還是那個紈绔不羈的袁家七郎了。
長公主最好風光排場,宴會自然比別人家別致。
駙馬陪著,袁湛與各家王公貴子一番觥籌交錯,便與孟坦之使了個眼色,找了個不勝酒力的借口出了房間。
一名侍女領他到隔壁小間歇息。
人一走,袁湛滿面醉意就散了七分,推開窗,外面是一個大湖。
視野開闊,若是夏季,荷葉田田也是一番美景。
現在冬季蕭瑟,然后湖兩邊蜿蜒分出兩處支流,岸旁種滿了梅樹,如今還不是盛花期,卻也有殷紅或雪白的花瓣零星落在幽深清澈的水上,別有一番韻味,一絲也不讓人覺得冬天蕭瑟。
甚至還有著畫舫在水上緩緩而行,隱約還聽到女子的笑語。大冬天泛舟賞梅,這就是長公主這兒較別處最不同的意趣了。
從門口往后院引的車馬就知道,長公主府來了不少王侯佳麗。這種公開宴飲的場合,其實也是貴婦們為自己的女兒或者晚輩相女婿相媳婦的好機會。
門口珠簾輕搖,孟坦之進來不奇怪,袁湛沒想到連晉王也來了。
“子深,率成說你不適,怎么了?”晉王殿下嘴角帶笑,明知故問。
袁湛瞪了孟坦之一眼,嘆一口氣道:“在下不適,勞殿下為了我到這兒來,怎么敢當?”
晉王被他揶揄也不惱,道:“我也不適。”
三個人靜默,然后齊齊大笑起來。
晉王是為了躲齊王才專程躲到長公主府上,卻沒想到,晉王不設酒宴,齊王便也罷了自家酒宴,帶著侍從來探望姑母。
長公主請來的客人面對兩位王爺,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也是齊王有意,逼著群臣站定立場。縱然有大長公主的兒子相勸,他也抓著自己的弟弟一連喝了三大杯。
齊王海量是大家都知道的,晉王不善酒,更不愿這么尷尬下去,只好裝醉離場,退到袁湛這里了。
孟坦之不用躲誰,他的姑母就是晉王的阿娘,兩人是表兄弟,立場就在擺在那里。
而孟坦之的娘和袁湛的娘是同胞姐妹,兩人的爹是浴血奮戰一同廝殺出來的好兄弟。袁湛又與晉王同一師門下習武,也是沒法脫得開關系的。
晉王嘆了一口氣。可能如今滿場王公子弟,也只有眼前兩人是他可以看做自己人的人,這么想著,晉王自己心里都是無奈。
袁湛見他苦笑,溜一眼窗外,道:“殿下,湖上景致正好,不如我們乘畫舫去游湖?”
孟坦之立刻響應,卻又笑道:“只怕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這景致在人還是在花呢?”
袁湛哈哈一笑,輕佻道:“那不都是一樣嗎?”
三人哈哈笑著,吩咐人備好了船,也不要太多人服侍,便只有三人的親隨一起上去。
湖面清澈,花瓣簌簌而落。
三人一起觀景,吟詩飲酒,倒也自在。
遠遠聽到彈曲的聲音,安路等人便停住了船。
袁湛道:“往前劃去又何妨?”
孟坦之的隨從喜順望了望自己主人,道:“那邊有女客,只怕不妥……”
孟坦之將眼一瞪:“妥不妥自有我在,你急個什么?”
喜順和安路對視一眼,暗暗叫苦。
他們的主人在一起便時常胡鬧,鬧出了事真正受苦的就是他們這些下人。安路的阿兄就是受了責罰,回家養傷去了。袁湛也不要其他人,就把他弟弟提上來使喚一段時間。
隱約聽到一個清越柔美的聲音吟詩,聽在人耳里酥麻,袁湛催道:“將船劃過去。”
“若論作詩,殿下也不差什么,又有何妨?”孟坦之也笑道,晉王靠在舷窗便也是笑笑。
畫船移近了些。
能到公主府來的都是有身份的人,那邊的船沒有移開,也不敢高聲呵斥,便有一個年長的侍女出來問道:“那邊船上卻有哪些貴客?我們這邊晴月郡主陪著客人在賞梅呢。”
這意思就是提醒對方注意,閑人勿近了。
袁湛一聽是長公主的女兒帶著人賞花,立刻攔道:“快掉頭回去!”
孟坦之卻來了勁,慫恿著船往前開,又要袁湛搭話。
袁湛反而收起了一臉調笑。暗想還是自己一時大意,長公主府上,若有小輩女客,自然是她家星月公主款待。
他只想著這寒天凍地的,那嬌弱的晴月郡主怎么會出來,又聽到高聲吟詩,以為不過是些不太自重的女子。便道:“罷了罷了!人家這意思便是不要驚擾,若是別人算了,晴月郡主是主人,還是給她點面子,走吧!”
孟坦之一時口快,道:“晴月郡主是主人,你若是愿意,其實也可以做……咳咳咳……”那星月郡主身份在那里,還是晉王的表妹,他這話相當于犯上。
晉王假裝什么也沒聽到,只在酌酒。
袁湛狠狠瞪了孟坦之一眼,孟坦之便做了個告饒的手勢。
三人又回到小樓上。
聽說齊王還沒走,在客廳里與眾人仍在喝酒,三個人只好繼續待在這里。
過不得一會,侍女送上餐盤,餐盤上是竹制的蒸盒,冒著熱氣,打開來,里面有三個半個拳頭大小的蒸餅,中間卷成花,里面是肉餡,滋味濃郁鮮美。
那殿下贊了一句,孟坦之也拿起來吃了,道:“這個卻好吃。只是少了點,再讓他們拿些過來!”侍女去了,沒過一會回來,道:“殿下贖罪,這肉糜卷兒訂的不多,如今已是沒了。管事已吩咐人再去摘星酒樓取。”
孟坦之奇道:“怎么,這不是長公主家自做的么?”
侍女笑著解釋:“長公主嫌家里做的吃厭了,正好摘星酒樓里新出了幾樣點心,讓他們送了來,作為今年款待的點心,這肉糜卷兒便是其中一種。”
“還有什么,拿過來嘗嘗?”孟坦之有了興趣。
侍女又笑著去了,端來兩個餐盤。
一個里面放著三個鼓囊囊的面餅。拿起來一看,薄薄的餅皮,里面是空心的,開了一個口子,往里面塞上脆嫩的菜葉和幾片鮮嫩的羊肉,澆上了酸甜濃稠的醬,吃著爽口多汁。
這道口袋餅看似簡單,卻頗為講究。這時節蔬菜不易得,更不用說這形如口袋的面皮又是如何做的,面皮松韌渾然一體,也不必擔心醬汁從下面漏出來失了禮儀。
袁湛想到秦二娘做的寒寶,是兩片面餅切開夾上肉餅,滋味相近。
另一個盤子里是一道外皮酥脆金黃的雞翅,皮脆肉嫩,很是好吃。雞翅若是單烤也不錯,只是這,卻像是沾了密密一層酥脆片皮,口感就又有幾分不同來。
“這都是摘星酒樓的?”
“是。”
“這三樣是摘星樓特意為長公主準備的,外面的人只吃得到這肉糜卷兒,聽說是酒樓主人專請了人來做的,每日只賣五十個,沒買著花再多銀子也不做呢。”
她一說這句,袁湛立刻跳了起來:“那酒樓主人請的是誰?”
侍女被他嚇了一跳,道:“奴婢不知……”
晉王和孟坦之也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孟坦之反應快,道:“難不成你覺得這是秦二娘……”
袁湛又冷靜下來,坐下來白他一眼,道:“除了她,還有誰會做這種事?”一天只賣五十個……
他就想起那一次的事。
“真會是她?”晉王聽孟坦之說了那一次他和袁湛被宰的事,笑道,“如此說來,就不是她戲弄你們了。”
這肉糜卷兒還好,這口袋餅只怕要價不菲。
袁湛礙著晉王在,不能拔腿就走。三人說著閑話,也知道晉王這是不愿意與齊王碰面而已。
好不容易到了深夜,袁湛告辭離開,卻有侍女來請,說是長公主近日得了一把寶劍,請他去鑒賞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