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秦歌這么想。
袁湛斜著眼站在那里, 睥睨眾人,又盯著秦歌,一副“就是我干的你能奈我何”的神情, 既不解釋也不反駁。
他昨日在這里吃了癟, 今天大半天又不見人影, 就是孟坦之知道他不會這么做, 也覺得不好說得, 何況周圍一圈人都是見過他如何不講理的。
要秦歌說,這人好在是在古代,特權優待是杠杠的;換了現代, 就是有心要隱瞞,只要網上將蘇婉月說的話一傳, 百分之百的人會認定這個紈绔跋扈的世家二代是兇手。
蘇婉月見大家都不說話, 也急了, 又嚷道:“秦二娘,你到底幫不幫我師兄報仇?”
“等戚大哥醒來再說。”秦歌道, 轉頭問替戚鳳崖急救的醫師能不能留下,怕夜里戚鳳崖有什么意外不好處理。
袁湛冷笑插嘴:“這醫師可是我的人找來的,你就不怕他會害了你的戚大哥?”
蘇婉月一聽立刻嚷著要換人,秦歌不許她添亂,道:“你去幫阿介守著, 這里有我, 你要我替你師兄報仇, 就等聽我的!”
她已經有點惱火了。一邊是數十年如一日陰陽怪氣的袁湛, 一邊是一根筋什么都不多想想的小師妹, 就算袁湛就是兇手,現在挑明了有什么好處?
孟坦之是他那邊的, 晉王是他那邊的,既然他們沒有滅她的口,也沒有一刀砍了戚鳳崖,就說明這事還有回旋的余地。哪怕是為了鐵礦呢,人活著就好辦啊。
袁湛見她趕走了蘇婉月,臉色稍稍緩和了幾分,依然冷著臉,對老醫師點了點頭。
老醫師肯留下來,秦歌忙讓阿翠去收拾房間,又對孟坦之道:“如今戚大哥昏迷不醒,一切還都不清楚,請孟郎君借一些人手,好在這里護衛。”
孟坦之慨然應允,立刻吩咐小廝去叫人,又問道:“秦娘子可想過,有什么人會與戚鳳崖有仇?或者,他因何會被追殺?”
秦歌道:“實不相瞞,此次戚大哥去霧峰山,是我拜托他,與我霧峰寨留下的鐵礦有關。只是現在……只有等他醒了才好。”其他她就不說了。
孟坦之微微挑眉,又看了袁湛一眼。
此時天色漸晚,他們也不好多留,孟坦之便扯著袁湛走了。
那袁湛聽到秦歌最后說的那句話,臉色立刻又不好起來。出門來催馬疾馳了一段路,孟坦之好半天趕上他,道:“兇手不是你,你為何不肯解釋?”
孟坦之已向安行問了事情經過,哭笑不得,好歹解釋一下也能證明自己沒有惡意啊。
袁湛哼一聲,賭氣道:“有什么好解釋的?你沒聽出來么?她說是不懷疑我,還讓你派人守衛,心底里卻還是防著我們,故意說與鐵礦有關,就是怕我們再對姓戚的下手呢!”
孟坦之嗤一笑,道:“你卻不看看你什么樣子,可有值得別人信任之處?”
“我如何不值得信任?我是阿萌她爹!”袁湛理直氣壯道,接著又一臉委屈加憤憤不平,“那次胡四被殺,我可一點不曾懷疑她!她呢,只憑戚鳳崖那個師妹幾句話,她就這般懷疑我!”
孟坦之嘆氣搖頭:“你可做過什么配得上做人家阿爹的事?哎你莫惱!我這話,可是公平而論,以前在山上那幾年,是你不知道還罷了,后來得到了消息,你是如何反應?秦二娘到京城來,你可有照顧她母女一二?”
“我不是派了人保護她們么?”袁湛不滿嚷道。
孟坦之都不明白,只要是與秦二娘母女相關的事,袁湛就腦子不清,也不知是不肯多想還是當局者迷,耐著性子又道:“再說,此事與胡四那次又不同。所謂錦上添花誰都會,雪中送炭有幾人。秦二娘得了誰的好,自然記誰的恩。戚鳳崖救過她幫過她,如今生死一線,她如何不著急?一時著急懷疑一下也不算什么。就是那個譚浩山,當初也幫過她不少。你呢,明知道譚姓譚的居心不良,卻撒手不管。”
袁湛聽著不順耳,反駁道:“我如何不幫她?特意安排了人手保護,可她們偏要和那個譚浩山扯不清,費了多少周折才……”
他說著一頓,眼中銳光一閃,看向孟坦之。
孟坦之也醒悟過來,一挑眉,二人一起道:“是譚浩山?”
孟坦之一出門就向安行問明了事情經過。
袁湛一早得知戚鳳崖有了消息,親自帶著人趕去,
他辛苦一場,卻沒料到最后讓晉王撿了便宜。秦二娘與晉王合作,譚浩山怎么可能會坐視不理?
夜涼如水。
秦歌坐在院子里,可以看到遠處院門口守衛的人在走動。
與孟家合作以后,這偏僻的小鐵鋪也做了擴展,隔壁幾家院子都買了下來,打通重新布置,才有了現在的格局。
秦歌方才替戚鳳崖熬好了藥,端進去,戚鳳崖人事不省,阿介替他重新給傷口換藥,她才出來了。
坐在臺階上,抬頭看到月亮,秦歌忽而想起剛剛穿越到這里,經歷了一場生死劫逃之后,也曾這樣坐在院子里,月光如水傾瀉而下,照著她被拉長的孤獨的身影。然后,有一個身影走過來,與她的影子重合。
那時候心里茫然無助,混亂煩躁。既有穿越之后的無所適從,又有被追殺后的警惕防備。她不敢相信任何人,卻又不得不依賴戚鳳崖。
戚鳳崖其實是一個很敏感的人,明明感覺到她的敵意和排斥,依然堅持與她們一起。護送她們入京,安頓生活,做一切能做的事。而這一次,也是因為她的請求,想讓他探一探霧峰寨還有何處與鐵礦相接,他就問都不再問出發了。
一聲聲壓抑的哭泣從角落里傳出來,秦歌向天深吸了一口氣,擦擦眼角,循聲走過去,見蘇婉月伏在欄桿上小聲抽泣。
她看到秦歌,沒有了白天的氣勢,抽抽噎噎著,微弱的燈火映著她臉上道道淚痕。
“是我,是我連累了師兄,我對不起他!”她斷斷續續道,語不成句,“……如果沒有我跟著,師兄不會打不過那些人。為了救我,他才……”
秦歌默默拉起她,把她拉回房間里去。這里空的房間不多,蘇婉月和阿翠一間房。阿翠不喜她,便借故出去了。
燭火下,蘇婉月哭了一小會,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對象,喃喃不住說道:“我對不起師兄,我知道,師兄答應以后一生照顧我,只是因為阿娘遺愿。師兄極孝順的,是我讓阿娘這么說的,我從小就喜歡師兄。這一次,師兄讓我留在城里,可我想著如果能和他多在一起,他也許就會喜歡我了,我想照顧他,我會洗衣做飯……”
她說著說著又哭起來。
秦歌輕輕拍著她的肩。她聽阿介說過,蘇婉月什么都不會,可只要和戚鳳崖有關的事,她又搶著做,每次只會越做越糟。可是,她的這份心思,卻不該被取笑。
“戚大哥會好起來的,你別哭了。”秦歌安慰她,也安慰自己,“一定會好的。你還需要他來照顧,他是個重情重義重諾的人,一定不會食言……”
秦歌嗓子一緊,猛然頓住言語,臉上癢癢的帶著一道濕意,她扭頭起身道:“你先好好歇息吧。今晚我會照看戚大哥。明天——明天他就好了!”
秦歌出了房門,抹去臉上的淚水。
說到對不起,應該是她對不起戚鳳崖才是。曾經她還對他“三心二意”心懷不滿,她有什么資格不滿?她又何曾付出過真心?
秦歌快步走過院子,走到戚鳳崖所在的房門口。
阿介已替他換好了傷藥,阿翠端著水盆出來,秦歌道:“今晚我和阿介守著,你去我的房間陪阿萌。”
阿翠點點頭。戚鳳崖這個樣子,她心里也不好受,輕聲道:“阿姐,到底是不是袁湛害他……”
她也知道袁湛就是秦萌的親爹了。本來阿翠對此人沒什么好感,然而涉及到阿萌,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秦歌道:“這些暫且不管,要緊的是,戚大哥能熬過這一關。”
這一次,無論如何,她也要替戚鳳崖找出兇手來。
秦歌曾經看過不少懸疑推理、偵查斷案小說和影視劇。藝術虛構也來源于生活,秦歌覺得至少有一條很有用,那就是從殺人動機看,能從殺害戚鳳崖這一件事上得力最多的是誰,受到損失最大的又是誰,就能大致判斷兇手的范圍了。
就算袁湛挾私報復,按照他的性子,更可能到她面前炫耀自己是個殺人狂,而不會做后來那些事;如果從晉王的利益去考慮,他就更不會做這樣的事,晉王那邊也不會允許他這么做。
那么,誰會希望袁湛被誤會呢?
曲江池畔的望仙亭,到了秋冬時節人跡寥寥。
譚浩山負手站在水邊,看著水面上枯黃的落葉隨水流去。
幾個高大的男人走進亭子,為首的男人哈哈笑著對譚浩山一拱手:“譚將軍久等。”
譚浩山轉過身,看著站在面前的示羅等人,淡淡道:“譚某見過莫獨單于。”
阿拿見他態度傲慢,很是不忿,德昌按住他,先笑道:“譚將軍,不知我們何時可以見到齊王殿下?”
譚浩山道:“如今圣上龍體欠安,殿下常在宮中侍奉,暫時不得空。”
阿拿嚷道:“怎么示扈的人能見到他?”
譚浩山見阿拿粗蠻的亂嚷,不知在說什么,皺了皺眉。
德昌狠狠瞪了阿拿一眼,向譚浩山賠禮:“阿拿不知禮儀,請譚將軍見諒。”
示羅突然笑道:“我要多謝譚將軍指點,那比武招親的秦二娘確實有些意思,可惜還不曾領略她鑄煉寶刀的秘技。只是這樣的人為何還要比武招親?換了在我們胡地,我定要娶她做閼氏!”
譚浩山見他肆無忌憚談論秦二娘,心里不悅。
然而事情的確是他告訴示羅的,當時他也不知自己如何想,只以為這胡人必能破壞了比武招親,卻沒想到袁湛會帶著受了重傷的戚鳳崖回來。
戚鳳崖沒死,此事終有些棘手。
他也無心再與這幾個胡人牽扯,只是齊王那邊還無定論,他也只好先將他們安撫住,便道:“近日你們不要四處亂走,有了消息我會派人去找你們。”
那示羅也不顯得很失望,臨走卻又問道:“那袁七郎與秦二娘可有什么關系?”
“他們毫無關系!”譚浩山不假思索便冷冷道。
示羅微一怔,哈哈笑了幾聲,拱手道:“示羅等著譚將軍的好消息!”說罷領著胡人走了。
譚浩山若有所思。
昌明坊與西市相連的路口,一個絡腮胡子瘸著腿的高大男子從藥房里出來,提著藥包走過拐角。
譚浩山從角落里走出來,沉聲喚道:“陳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