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山縱橫, 又值春時,草木繁盛。
譚浩山持韁駐馬,轉頭看了一眼緊緊跟隨的馬車。車簾卷起, 秦萌一個人端端正正坐在車里, 她的腳連車板都踏不到, 儀態卻端正從容。
他心中再次泛起疑慮。
眼前的秦萌明明只是一個四歲大的小娘子, 然而她對他說話的語氣、神態卻好像要大上十數歲, 竟能生生抓住他心頭所想,與他談條件。
她們母女見面時一直有人盯著,不可能是秦歌偷偷指使。
譚浩山百思不得其解, 再看一眼秦萌,她冷冷向自己望來, 看透他一般。
譚浩山忽而想起自己的女兒, 心中沒來由一陣發緊, 竟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這世上有沒有魂靈附體?
秦萌看譚浩山遲疑不前,暗暗冷笑。他最是多疑, 就讓他費勁腦汁想去吧。她只穩坐不動。
還是譚浩山先打破沉默:“鐵礦果真在這里?”
秦萌搖頭,指了指向山上去的一條蜿蜒小路:“還要進去。”
那羊腸小道只容一個人過,若要上去,他們就必須棄掉車馬。
譚浩山猶豫了一下,料想一個小丫頭又能有什么花樣, 他下馬走到馬車旁, 要抱秦萌下車。
秦萌一指趕車的陳大郎, 冷笑道:“讓他趴在地上給我做踩凳, 我自己下來!”
一路出來, 秦萌只許譚浩山帶陳大郎一人,路上想盡辦法折磨他。給他吃剩的冷的, 不許他睡在屋子里,只能在馬車下馬歇息,還嘲諷道:“這還有個遮擋呢,要不是我阿娘給你一個容身處,你就餓死凍死在荒郊野外了!”
譚浩山倒不在乎陳大郎死活,他也命人手遠遠跟著。可眼下,只好三個人上去。
秦萌畢竟太小,譚浩山為了節省時間,讓陳大郎背著她。
秦萌嫌他臟,譚浩山只好自己背她。
秦萌卻又不肯走,道:“我告訴你鐵礦在哪,你可保證放了阿娘,不再打她的主意?”
譚浩山見她不放心,便道:“我譚浩山答應的事,從不失信。”
“可是齊王會聽你的嗎?他還要逼迫我阿娘呢?”秦萌不信。
如果能對付袁湛,齊王可能不會放過秦二娘。
“你覺得你那個阿爹會因為你們母女而受牽制嗎?”
譚浩山這話可以說是一針見血,秦萌面色白了白,不再吭聲。
“有了鐵礦,齊王可以召集最好的鑄劍師,又怎么會和你阿娘過不去?”譚浩山又加了一句,從車上拿下一塊毛氈,披在秦萌身上,背起她。
譚浩山自認對阿萌一向友善,他不明白為什么從一開始她就對他躲避畏懼,而現在的表現更像仇視。
如果他順利得到了鐵礦,晉王根本無法與齊王抗衡,事情會比他原先設定的更快看到成果。而秦二娘經歷了這一回的事,也該對袁湛死了心。
他托著秦萌,心底又隱隱生起一絲希望。
這一絲希望在走到一處斷崖時瞬間消失。
“你想把我帶到哪里去?”譚浩山眼見他們走進的是一處絕路,兩面環山,盡頭是懸崖,只有來路一個出口,他立刻警惕起來。
秦萌下來,走到那懸崖前,見他如臨大敵,伸開短短的小手,冷笑一聲:“你怕什么?難道我還能推你下去不成?”
譚浩山不語,只是審視著秦萌。
秦萌跨前一步,道:“這是最后一個條件了,我可以告訴你鐵礦在哪里,但是你要替我殺了這個忘恩負義的陳大郎!”
“立刻讓我進去見譚浩山,我有話說,我已經考慮好了!他在哪兒?”秦歌心急如焚,而譚府閉門不納,任她喊叫也不開門。
秦歌越發確定自己猜想的不錯。她不知道秦萌想做什么,可是譚浩山忽然改變了主意,并不等上三天,那就是有他將得到更大的益處。
阿萌阿萌,你不能做傻事啊!
秦歌回想著秦萌與她說的話,心里很是后悔,她那時就該發現異常的,她還是習慣把她當成一個小孩子看了!
只有鐵礦能夠吸引譚浩山,秦萌是騙他到霧峰寨去了?
秦歌不得不作此想,如果孟坦之那邊再沒有消息,她就只能往霧峰山去了。
秦歌盤算著,半路一個人攔住了她。
秦歌一驚,再一看,是袁湛留在京城的小廝,曾跟著孟坦之來見她,看著甚至穩重寡言的那個。
安行不等她問,已道:“娘子不必著急,小大娘有下落了,請隨小的這邊來。”
“什么時候譚大將軍會如此善良慈悲,就連一個奴隸也不舍得下手了?”秦萌譏誚道。
陳大郎就像一塊黑乎乎的破布,縮在角落里,卻因個子大,很刺眼。
譚浩山遲疑不決,并不是陳大郎如何要緊,他不知道秦萌下一步有什么行動,若陳大郎在,至少還是個幫手。
“連你念念不忘的女兒,你也能為了所謂大義置之不理,害得你的結發妻子憂郁而死。現在怎么又這么優柔寡斷?”秦萌還要說。
譚浩山臉色一變:“……你胡說什么?”她如何會知道十多年前的事情?
難道秦二娘早就知道這件事,所以才……
秦萌鄙夷地看著他,嗤笑一聲,目光深沉:“你的事情,我知道的比你以為的多得多了!你在京城中是人人夸贊的忠臣義士,可我知道才不是這樣子呢!”
秦萌本來并不想說這些,可是話一出口,看到譚浩山像見了鬼似的神色,她又覺得痛快,不由繼續說下去。
譚浩山眼神漸漸冷酷,他上前一步:“是什么人告訴你這些事的?”那些知道的人,應該早就不在了,除了當今圣上。
秦萌沒理會他的問話,她說著說著,回想著曾經發生的事情,眼淚模糊了雙眼,道:“……你害了你的妻女,又來害我阿娘。我阿娘為了我,不得不依附你。她拼命為你做事,打造兵器,可是你想要的只是鐵礦!”
“你想用鐵礦助齊王奪位,我阿娘心眼實在,卻不傻。她不肯告訴你鐵礦,卻又怕牽累我,便自己從這里跳崖自盡,以為這樣你會有愧疚之情,畢竟也養育們我十年,必然會對我好。”秦萌苦笑,望向懸崖深處,喃喃道,“阿娘好傻,一個人面獸心的人,又怎么指望他還會有一點良心?幸好,我沒有病死,我又活過來了!”
“你胡言亂語什么?”譚浩山聽著秦萌莫名其妙的話語,在這林木掩蓋陰沉沉的地方,就算是他,也覺瘆然。
秦萌看著他,冷笑:“我活過來了!原想著找你報仇,可是阿娘說,活著的人就該好好活著,這樣才不讓做出犧牲的人白白死去。我那時就想好了,我要好好保護阿娘,讓她再也不受你的傷害,讓她快快活活過一輩子!可是你還是不放過我們,糾纏不休,好在現在的阿娘聰明了一回,沒有再上你的當!”
秦萌回想著,這一世,阿娘真的好像變聰明了。并不只是因為自己暗中干涉,而是阿娘從一開始就沒有盲目相信譚浩山,所以她們的生活也從一開始就和以前不一樣。
而她也終于見到自己的生身父親。
她曾在絕望痛苦中幻想過阿爹的樣子,她不明白阿娘為什么守口如瓶。她再怎么樣也想不到原來袁湛是她的阿爹。
她要接近晴月,才關注這個人。
她記得上一世,阿爹就是在那次馬車遇險之后娶的郡主,可是兩人感情并不好。后來晉王與齊王爭位失利,阿爹就到邊塞去了。因為他能對抗胡人,所以一直不再回京。而就在這時,阿娘自殺了。
現在她明白,阿娘不肯說出鐵礦,其實也是在保護阿爹。
阿爹呢?他知不知道阿娘的事?他如果知道阿娘為他而死,會不會后悔沒有回來救她們?
也許他根本就不關心這些,就像她和阿娘在京城十年,他也不曾過問一句,任由譚浩山欺負阿娘。
但是這一世一定不一樣了。
秦萌忽然相信,自己會重生一次,就是為了償還阿娘,讓阿娘獲得幸福。即使阿爹不要她們,阿娘自己也能照顧好自己。只要沒有譚浩山,阿娘就能過自己想過的日子。
“你魔怔了?”譚浩山驚疑不定,他不確定秦萌是真的瘋了,還是假裝。他握緊了拳,徐徐走近一點。
秦萌并不怕他,指著茫茫看不到盡頭的山脈森林,道:“鐵礦就在這里面,可是沒有我告訴你,你一定找不到!阿娘也不會告訴你。就算她答應了你的要求,也不會告訴你鐵礦的下落,因為霧峰寨的古訓就是要嚴守這個秘密。”
她站在懸崖邊,昂然看著譚浩山:“霧峰寨已經沒了,我可以告訴你鐵礦在哪,只要你答應我最后一個要求,殺了陳大郎!我要讓他知道,凡是絕情絕義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譚浩山瞇著眼睛看向陳大郎。
無論秦萌有什么詭計,她不過是一個孩子,他的人馬很快也會到這里。如果只是殺了陳大郎,并不是難事。
譚浩山轉向陳大郎。
秦萌站在崖邊,看著譚浩山冷酷的背影。她知道他武功厲害,但是她見過陳大郎的力氣,只要陳大郎反抗,能讓譚浩山有一點受傷,她的勝算也會大一點。
秦萌摸了摸懷里的繞指柔。這是阿娘替她打造的防身武器,柔軟而鋒利,只有手指粗細,可以塞進腰帶里。
她的力氣太小,可她只需要和譚浩山同歸于盡。
秦萌看向黑洞洞的懸崖下面。她想象著阿娘當初跳下去時決然的心情。
她也不怕,她下去就正好可以陪著阿娘。
陳大郎慢慢挪著步子,往山崖這邊挪,他的眼睛死死盯著秦萌,竟似要攫住她。
譚浩山知他心里肯定充滿了怨恨,便也防著他要傷秦萌。
正在此時,來路上忽然傳來一聲長嘯,一個人飛身躍上來。
便是譚浩山一向沉穩也頓時失態,大驚沖過去:“袁湛?”
就在這時,那陳大郎已如鷹隼一般撲過去抓住了秦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