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湛和小二郎站在臺階兩頭, 一上一下,大眼瞪小眼。
袁湛見到閨女,還是很激動的, 可聽到阿萌喊他二郎, 二郎喊她阿姐, 他心里就撲啦啦沉下去。
也不知是過了好久還是一會, 袁湛聽到窸窸窣窣人從樹林里走來, 他不知怎么的,就有些近“人”情怯。
看自己,就是在客棧那里粗粗擦了把臉, 上山前倒是把胡須修了一下,可趕路趕得急, 也沒好點的衣服可換。
他轉(zhuǎn)身想走, 就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喚“二郎。”
袁湛整個人都僵硬了, 心里想著快走,頭卻一點一點轉(zhuǎn)過來。看到秦歌把那個不太順眼的小家伙抱起來, 那家伙撒嬌抱著秦歌的脖子,喚“阿娘”。
入夏的天,袁湛的心像浸在冰水里,喘不過氣。眼前的秦歌,比四年前沒什么不同, 若說不同, 就是神采飛揚, 面色紅潤, 看著越發(fā)好了。可自己, 每天風吹日曬,沙塵里打滾, 灰頭土面,袁湛不爭氣地開始自慚形穢。
秦歌瞧他要走又想留,一臉躊躇,眼神透著衰氣,還是不緊不慢,抱著二郎走到他面前,在小臉蛋上親一口,然后說:“二郎,叫阿爹。”
二郎皺著小眉頭打量袁湛。
袁湛停了三四個呼吸才反應過來,一步跳開:“阿爹?”又跳回來:“我是他阿爹?”
秦歌似笑非笑看他:“你若不是,你希望誰是?”
她自己當時都郁悶好不好。從京城到霧峰山忙碌了三四個月,吃飯睡覺沒有任何異常,偶爾犯困,也想著就是累了而已。
想不到於霞客還懂點醫(yī)術(shù),替她一把脈,就建議去鎮(zhèn)上找大夫看看。然后秦歌得到確切的消息,她懷孕了。
于是她趕著回了一趟京城,把各項事宜辦妥了,交代好了,又找個借口躲霧峰寨來了。后來還有什么事,就交給阿翠或者於霞客出面。
她就是不想孟坦之和袁家知道。孟坦之知道,袁湛必然就知道了。
她也說不清自己的心情,孩子她是喜歡的,也不后悔,可想到造成這人命的袁湛,她就惱火。
過了三四年,心情平復了,看到他剛才失魂落魄,現(xiàn)在嘴里能塞鵝蛋的樣子,也很解氣。
袁湛喜不自勝:“我是我是!不對,是我是我!”
隨即又問:“怎么是二郎,這不該是大郎么?”所以他才沒能及時想到啊!
秦歌臉一板,道:“阿萌是老大,他怎么不是二郎?”
袁湛頓時后背生汗,忙不迭道:“是是是!”他可不敢把寶貝女兒給忘了。秦二娘要這么排序那就這么排吧。反正他現(xiàn)在有兒子了!
袁湛心里樂開了花!
他和秦萌相處時間多,論起來更疼阿萌。可心里清楚二郎有多重要,有了這小子,一人承三房的壓力可就歸他了,哈哈哈!
“他不是阿爹!”二郎忽然發(fā)聲,斬釘截鐵。
袁湛急了:“怎么不是?”兒子不認他,這是怎么回事?難道他發(fā)現(xiàn)他心里的小九九了?
二郎很委屈很氣憤:“我阿爹是護國大將軍,有三丈高,他大刀一揮,能打敗幾千幾萬人!你這么矮,手這么短,一點也不厲害,你不是我阿爹!”
“我哪里矮!我怎么不厲害?打仗可不是靠傻力氣,要以智取勝懂么?”袁湛更委屈,他十多年研習兵法,誰不夸他善謀有奇智,還頭一回被人這樣鄙視!
這小子怎么會相信那種亂七八糟的傳聞,秦二娘怎么也不管管!被自己兒子小瞧,他可受不了!
秦歌比一半多的男人高挑,而他可比她還高大半個頭呢!
二郎不屑聽他辯解,緊緊抱著秦歌的脖子,就是不喊人。
秦歌和秦萌都哭笑不得。
還是秦歌道:“既然來了,進家里去吧。”
袁湛跟著秦歌往上走,看到秦萌悄悄看過來,立刻揚起臉一笑,轉(zhuǎn)頭卻見二郎滿臉敵意偷窺著自己,心里又是一嘆。
他直覺這兒子不好“對付”,好不容易如今阿萌不和他鬧了,又冒出個更難相處的。老天怎么就對他看不順眼了?
老天就是看他不順眼,待到了家門前,就看到於霞客帶著一個俊秀的少年笑吟吟過來,二郎看到他,倒是很親熱:“於叔叔!”
袁湛則是敵人相見分外眼紅,看到兒子對敵人比對自己友善親近,眼睛簡直綠了。
於霞客一眼看到袁湛,淡淡一笑:“袁將軍已經(jīng)到了,方才我就得了消息,正想來告訴大當家一聲。”
袁湛冷笑:“你怎么會有消息?”他讓安平代替自己回京復命,只有三四個人知情。一路上也是快馬疾行,不曾耽擱一刻。
於霞客也不介意,取出一張畫來,是袁湛的肖像草圖,有□□分像,旁邊還附有體型,口音的記錄,來歷和此行目的的推測。
袁湛眼中銳光一閃。他竟不知道自己何時被人畫了下來,又如何打探到這些信息。
於霞客又解釋道:“袁將軍勿怪。只因霧峰山中許多地方危險莫測,有些游人不知就里,貿(mào)然入山探險,喪命的也有,大當家就讓阿森負責找了些人多留意上山的行人。”
站在他旁邊的青年原來就是阿森,多年不見,長大了許多,比於霞客還略高一點,眉眼開朗,氣質(zhì)穩(wěn)重,對袁湛行禮,仍是靦腆一笑。
袁湛卻氣不打一處來。
誰要這於霞客一副主人模樣在這里解釋?
他高聲一笑,故作不在意道:“哈哈,不妨事!我多年不曾回來,有人不認得也是自然!這一回我一家人相聚,我也可以享受一下天倫之樂了!”
他把“天倫之樂”四字咬得極重,就是要於霞客認清現(xiàn)實。
女兒是他的,兒子也是他的,老婆當然更是他的!於霞客,你想跟我搶老婆,就做夢去吧!
不對,做夢也不行!
袁湛和胡人打了數(shù)年交道,深知不將對方打到毫無還手之力就不能徹底讓對方死心,便又加了一句:“於先生一直都在替二娘做事?唉,也是辛苦,這一個人的日子如何好過?你看著我們一家和美多好,也不要太過妄想,找個差不多的就好,早點成個家吧!”
秦歌瞇起了眼睛。
多年不見,她以為他總會有些變化的,這還沒說上幾句話,他就故態(tài)復萌,和以前一樣欠揍。
於霞客微微一笑,卻道:“成家是一定的。人生也如登山,未到最后登頂一刻,誰也不知有什么驚喜。袁將軍既然到了我們霧峰山,就請在松濤山莊好好做客,客房已安排好了。”
霧峰寨早已換了名字,修建成一個大山莊,越往里走,越有園林秀色。房屋古樸堅固,不講究雕飾,風格大氣。
袁湛卻被他的話給氣著了。於霞客說得也不客氣,提醒袁湛不用得意,你也就是個客人,與秦二娘沒有成親,什么都不算!
他立刻回道:“這一次我來,就是要與二娘商議婚事,還請於先生回避。”
於霞客并不與袁湛再作爭辯,輕輕一笑,和秦歌回了幾件事,就出去了。阿森出去之前,悄悄看了阿萌一眼,見她眉頭緊皺,又無奈又生氣,便微微搖了搖頭,又一笑。阿萌這才笑了。
秦歌冷著臉對袁湛說:“誰說要與你商議婚事?”
秦歌早看不下去了,但是也不想在秦萌和二郎面前給袁湛難堪。好在於霞客大度不計較。人家走了,她就拉下臉。
袁湛道:“我以前想錯了,這一次只是來與你說,回去我就請人說親,三媒六聘接你進門,這該行了吧?”
秦歌無語,這人自我感覺怎的這般好。她索性說道:“袁七郎,我秦二娘有兒有女有家業(yè),不愁吃穿不怕有人欺負,為什么還要嫁到你家去受氣?”
她轉(zhuǎn)身往自己屋里去,對阿萌道:“你陪著你阿爹四處轉(zhuǎn)轉(zhuǎn),沒事了今天就送他下山吧,左右下面有客棧,也凍不著他!”
袁湛看她真要走,也急了。他自然知道自己家那三位長輩多麻煩,想想秦歌這話還真沒錯。他一心只想著秦二娘不肯嫁他是因為不肯受委屈,現(xiàn)在想想嫁過去還是要受委屈不是?
只是他一想到那個夢,就覺得再不能這樣錯過了,急嚷著:“二娘,你聽我說!”跟著秦哥就往屋子里去。
“站住!”一把木刀抵著他的腰,二郎小短腿跑得氣喘吁吁,趕上袁湛不許他進阿娘的屋子。
他是越來越看這個冒充阿爹的人不順眼。要知道,阿娘和阿姐的屋子,只有他能大大方方進去,於叔叔,阿森,就是阿水都沒有進去過,這個人竟然敢隨便往里闖,休想!
袁湛一手把擋著他路的二郎提起來,二郎漲紅了臉,又踢又打,像一只被拎著后頸的小胖貓。
眼看秦歌頭也不回還是往里走,袁湛顧不得許多了,一橫心,一咬牙,閉眼喊道:“我拼了,我入贅總成了吧!”
秦歌提住腳步,轉(zhuǎn)過身來。
袁湛一喜,忙又道:“只是先說好了,咱們的孩子,一半姓秦,一半得姓袁,其他都隨你!”
現(xiàn)在有兩個孩子,最少二郎是姓袁的了。袁湛充滿了信心,他和秦二娘,絕對能生上十個八個!
秦歌覺得此人真是無藥可救了,如此執(zhí)迷不悟,搖頭又笑又嘆,道:“袁七,我說得還不明白么?我有錢有地有房有靠山,還有一兒一女,做什么還要找個入贅的白白養(yǎng)著?我要你做什么用?”
就是找個暖床的,那也不是非你不可啊!秦歌轉(zhuǎn)身飄然而去。
袁湛真傻眼了,跌坐在石階上。他千里迢迢,冒著抗旨的危險跑到這兒來,就是得到秦歌這句話!
難道就此作罷?
“阿爹?”秦萌走過來蹲在他旁邊,心情復雜。
袁湛抬眼,一看閨女滿眼擔憂,心里一震,想起以前那許多事來。
不行!他怎么能就此放棄?他曾在心里暗暗發(fā)誓,再不讓秦萌受那樣的驚嚇,面臨那樣的危險了。他要是放棄了,秦二娘遇人不淑,有人欺負他的兒子女兒怎么辦?
袁湛安慰她道:“阿萌你放心,阿爹不會走!”
他才不去住什么客房呢!白白讓於霞客笑話!
山中不是缺什么導游么,他就去做導游,然后想辦法讓秦二娘回心轉(zhuǎn)意!嗯,還要管教好二郎那個臭小子!敢這么對自己的阿爹不敬!
袁湛找到了自己的目標,精神振作起來。幾十萬的胡人他都戰(zhàn)無不勝,還對付不了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奶娃?
袁湛握拳:秦二娘,你就等著吧!
京城皇宮中,圣德帝看著袁湛血寫的請辭書和安平送回來的將印,又氣又無奈。
他心中也有幾分預料,卻沒想到袁湛這么干脆毫無留戀。
他想著等袁湛碰了釘子,便自然會轉(zhuǎn)回來。
兩年之后,奉旨到霧峰山接人的特使?jié)M面無奈又呈上了袁湛一封信。信中喜氣洋洋,道是秦二娘又已身懷有孕,已請老大夫和穩(wěn)婆看了,都說是小郎君。
袁湛大大咧咧道,他果然不能當官。卸了官職就有了第二個兒子。他也不是不感念圣意,總好要等到秦二娘再生一個兒子,讓袁家三房都有香火才好。因此他只得臨表涕零,誠惶誠恐辭謝圣上厚愛。
“秦二娘肯與他成婚了?”圣德帝半信半疑。
特使苦笑搖頭。其實他根本沒見到袁湛本人。袁湛在他去之前,就追著秦二娘往江南去了。聽說他如今就像秦二娘的影子,她在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秦二娘都拿他沒奈何,只聽說她態(tài)度依然堅決,并不曾松過口。
不過,霧峰山上下,倒是遇上許多人對袁湛交口稱贊。道是這一兩年霧峰山曾遇到一些麻煩,所幸有戰(zhàn)神在此坐鎮(zhèn),又有秦當家主持,都化險為夷。
圣德帝重重一嘆。這說的想必就是示羅曾派人打探鐵礦的事了。就是這之后,圣德帝派特使去召回袁湛。
圣德帝能想得到,就是秦二娘真生了第三個兒子,袁湛也有借口,為了保住袁家子嗣,他也不會再當商洛朝的官。
秦二娘幫了他大忙,卻奪走了他一員大將,圣德帝也不知道這筆賬該如何算才好。
江南水鄉(xiāng),雖已入冬,也能看到岸上翠綠一片,樹影婆娑,畫船上歡聲笑語。
二郎要出去看魚,袁湛卻不許秦歌出來吹風,最后就由他舉著二郎,拉著秦萌,在船頭迎風唱歌。
秦歌坐在船艙里,看著他們嬉鬧,不禁也微笑。
望著如畫山水,她不由想起很久以前讀過的一句詩: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