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已經進入了枯水季節。不久它就會在冬天的淫威下忍受一段寂寞的季節。
冬十月的黃河十分安祥。靜如處子。或者更可以說冬天的黃河如同一個老人。河流變得舒緩安詳。甚至掀不起一點浪花。但是從來就沒有人敢因此而小覷了黃河的威力。這條母親河流自古哺育了無數的人口與民族。然而它也讓下游兩岸的百姓吃盡了苦頭。
它不總是馴服的。上游陜西與山西諸地支流不斷地提供大量泥沙。讓它成了一條渾濁的黃色河流。如同兩岸百姓的膚色。自入宋以來。它越來越暴躁和桀驁不馴。將大自然的威力強加于下游兩岸的百姓。只因泥沙太多。一旦入海口的淤泥阻塞。上段河流就只有改道。將農田、家園與所有的生靈淹沒。
黃河的改道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頻繁。入宋以來更是如此。著名的有景元年(1034年)、慶歷八年(1048年)兩次決口與改道。但它并非總是天災。也是人禍使然。建炎二年(1128)冬。那時徽、欽二帝被女真人擄去。趙構登基。杜充為東京汴梁留守。杜充將黃河決了。引黃河改道泗水入淮。讓黃河奪淮入海。以阻金兵南下。黃河河道又是一大變。由折北入海改為折南入海。此后數十年間。黃河或決或塞。遷徙無定。讓金國統治下的豫北、魯西南和豫東地區的百姓時常深受其害。
大秦國中書令王敬誠的家鄉是曹州東明。原本隸屬于汴梁南京路。當然是在大河以南。因大定八年(1168)河患。曹州被淹。東明縣北遷至冤句故地。王敬誠口中所言的東明。指地是河北新置的東明。而非河南。
秋九月末。金主以完顏仲德為帥。率兵五萬。自金鄉渡河東進北上。打了嚴實一個措手不及。
金軍連續克濟州所屬地金鄉、嘉祥、任城、鄆城四縣。又以主力圍攻兗州。完顏仲德以蒲察官奴的忠孝軍為機動力量。分布于城池之間。往來奔襲。將東南隅的滕州隔開。以主力攻堅。
忠孝軍全是騎軍。用來野戰當然是發揮了該軍最大地威力。完顏仲德一鼓作氣將兗州攻克。滕州仍然頑抗到底。不肯投降。讓金軍的銳氣稍挫。
完顏仲德只好合兵北上。試圖將東平府包圍。東平府即是舊鄆州。宋時曾在此設東平郡。入金便是山東西路東平府的治所。嚴實終于在東平南邊的汶水擋住金軍勢如破竹的步伐。
嚴實這次被打得灰頭灰臉。連續地失地被他視為奇恥大辱。此前。他地注意力全被內政的紊亂所分散。這才讓金軍鉆了空子。
此非戰之力!嚴實這么想。
如今這個局面。與十多年前幾乎一樣。當年地河北山東處于混戰之中。金軍、宋軍、蒙古軍、紅襖軍以及無數所謂的義軍相互混戰。梟雄就是梟雄。嚴實雖然只是略知書。但年輕時志氣豪放。喜交結施與。雖然屢以事下獄。但都有一干俠少輩為他出死力。鐵木真自紫荊口下。分掠山西、河東、河北與山東。嚴實正是因為能服眾。而成為金國的一位百夫長。抵抗蒙古。宋國在這個時候染指北方。李全等紅襖軍首領歸宋。宋取益都。俄爾向西發展。宋國派趙珙招諭京東(即金國的山東東西路)州縣。趙氏路過嚴實駐扎的青崖鎮。嚴實向他投降。趙氏向朝廷發表任命他為濟南治中。
不久。太行山以東的若干城池。都棄了金國。一度歸了宋國。然而這一年(1220年)七月間。木華黎來到濟南。嚴實害怕。把心一橫。又背叛宋朝。投降蒙古。他駐扎的二府六州也一股腦兒變成了蒙古地領土。次年。金朝的將軍蒙古綱放棄東平。嚴實就占據了東平。又過了四年。宋國的勢力又一次抬頭。出身紅襖軍并降宋的彭義斌將嚴實困在東平。嚴實食盡后不得不再度降宋。并和彭義斌拜了結義弟兄。三個月以后。彭義斌帶了他去打蒙古軍。他卻“陣前倒戈”。倒向蒙古軍的一邊。幫助蒙古人解決了自己的結義兄弟彭義斌。宋國失去了恢復中原的一次絕佳的機會。
朝秦暮楚。才是這個亂局的真象。換句話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嚴實能成為一方諸侯。除了他的勇猛。還有他地精明與見風使舵。極盛之時曾擁有五十余城。
時光飛逝。轉眼十多年過去了。嚴實以大秦國東平郡公、行中書省事來治理東平。擺在嚴實地面前。同樣是選擇。宋國淮東守將向他發出了邀請。而李卻在背后侵蝕著他的地盤。可是自己上表地緊急求援奏折。如石沉大海不見了蹤影。更是讓他驚詫。那忠孝軍太過厲害。個個悍不畏死。專找自己的空隙發動突襲。讓自己支援各地的糧草與軍隊蒙受重大的損失。
汶水的對岸。金軍囂張地隔河罵陣。嚴實恨不得飛過去。擒了金軍主帥。將完顏仲德與蒲察官奴剁成肉泥。
突然。對岸金軍人馬同兩邊分開。從當中馳出一騎。那人扯著嗓子高聲呼道:
“大金國討逆大元帥完顏仲德。向嚴元帥問安!”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嚴家軍中有人高聲回道。
對岸并沒有生氣:“我家元帥說。兩軍對陣。刀槍無眼。我家元帥恐傷了嚴帥。傷了和氣。所以我家元帥提議兩軍休兵。共敘友誼。”
“呸。有種就放馬過來。何必多言?”嚴實的親衛喝道。“倘若爾等怕了。可降于我東平。我家元帥必會上奏我大秦國國主。賞他個公侯當當。”
“哈哈!”對岸放肆地笑了起來。“爾等當自己是秦國之臣。如今可見有人來助爾?嚴元帥是個聰明人。不如降了我大金國。以嚴元帥的資歷。賞他個山東王。也是應當的。”
東平軍眾將校聞言。都將目光轉向嚴實。老實說。嚴實也有些心動。不過金軍一向不為他所看得起。金國朝廷更是如此。金國皇帝他沒見過。可是秦王趙誠他卻是熟悉的。秦軍地勇猛與驍勇善戰。嚴實更是親眼所見。
令他感到為難的卻是。秦王趙誠至今仍對東平面臨地艱難處境不聞不問。除了一道“隨機而動”的詔令外。任何實質性的東西也沒有。這讓嚴實十分不滿。也感到寒心。嚴實感到自己真正老了。年已五十有八。不復當年地意氣風發。連日來的勞累奔波。令他心力交瘁。
正當他在沉思之間。對岸又高聲說道:“在下奉完顏元帥之命。想過河拜見嚴元帥。不知可否?”
主帥嚴實的沉思。讓他的部下心思也跟著產生了些動搖。
“父親。萬萬不可!”身旁有人說道。
說話者是嚴實的次子嚴忠濟。正滿身披掛。看上去儀表堂堂虎虎生威。
“兩國交戰還不斬來使。為父只是想聽聽金軍如何說。”嚴實道。
“金使前來。無非是勸降。能有它事?”嚴忠濟問道。
“然也!”
“若是金使打著勸降地名義。實際是渡河來我營中試探虛實呢?”
“這……”
“孩兒再斗膽一問。金主與我們的秦王相比。誰更有力量?”
“當然是秦王陛下!”嚴實承認道。“英雄豪杰、賢臣謀士爭相拜于秦王帳下效命。秦王當面。為父亦不敢直視!”
“那么金國與秦國相比。哪一個更強大?”
“……”嚴實面色一僵。“秦如旭日東升。金如夕陽西下!”
“金使前來。除了勸降之外。能有它事?”嚴忠濟勸道。“父親若是將金使迎了過來。那便是向我軍將士表明您地意志已經動搖。三軍可以奪帥不可奪志也。父親一旦與金人接洽。將士們必會因而喪失戰斗的勇氣。甚或會將士離心。退一步說。倘若將來有人將這事告到了秦王的御前。父親如何能自圓其說?”
嚴實聞言。盯著自己的次子。好半天才讓自己的嘴巴合了起來。辯解道:“金人不足恃。為父當然不會降了金人。為父這是要穩住金人。須知今日情勢危急。朝廷仍坐視不理……”
“既然不降。那便與敵死戰。切莫三心二意。”嚴忠濟半跪在面前道。“請父親三思!”
“我兒如今可以獨當一面了!”嚴實連忙將兒子扶起來。看著比自己高出一頭的兒子感嘆道。“為父已經老了。半個身子入了土。腦子已經不好使。聽我兒方才一席話。為父真是羞愧難當。”
“父親。古人云: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嚴忠濟又勸道。“金軍雖然占我數州沃土。銳氣已衰。然我軍兵力與士氣仍可拼死一戰。只要父親意志堅定。將士們哪敢不拼死力戰?”
“好。傳我命令。全軍將士。誰敢意志動搖。就地斬首!”嚴實揮舞著拳頭。命令道。
“是!”左右齊聲應道。
就在這時。對岸金軍中方才那傳話者跳下馬。跳上了一條小船。試圖渡過汶河。
“放箭!將金人射回!”嚴忠濟命道。
數十支箭矢順風飛馳。紛紛落在了那金使的面前。那金使面色立時發白。連忙掉頭。十分倉皇。這令嚴家軍當場哄然大笑了起來。
對面地金軍主帥名叫完顏仲德。此人非是草包。而且很有來歷。起初任過金國宮廷宿衛。但又愛讀書。終考中了進士。金國對抗蒙古南侵。完顏仲德辟充軍職。但曾不幸被蒙古俘獲。此人后來卻如完顏陳和尚一樣離奇地逃脫。并且帶回了上萬降人。由此為金國兩代皇帝所重視。
此人曾一度在隴右為帥。屢有功勛。如今的大秦國隴右軍副帥汪世顯就曾是他的部下。會汴梁告急。金主完顏守緒密詔各路兵馬勤王。各路人馬不是觀望猶豫。就是半道上潰散。完顏仲德卻提孤軍千人。歷經千難萬險。以野菜為食。終至汴梁。完顏守緒因而更是對這個忠臣另眼相看。委以重任。此番東平內亂。完顏仲德便成了主帥。
帥旗之下。完顏仲德遙見自己的使者被嚴家軍擊回。他卻不氣餒。
“來人。再向敵軍喊話!”完顏仲德不動聲色地命令道。
嚴實與嚴忠濟兩人面面相覷。心說金軍主帥真是癡心不改。嚴忠濟登上望樓眺望。見金軍聚集于此。陣營嚴整。又有大隊的人馬正忙著準備渡河的器械。尋思著金軍就要渡河了。
“父親。金軍怕是要穩住我軍。一旦敵軍準備就緒。就會渡河攻我。孩兒以為我軍不能坐以待斃。”
“你有何計劃?”嚴實有些考較的意味“孩兒以為……”
嚴忠濟正要說出自己準備主動出擊的想法。忽聽東邊馬蹄聲起和無數人的驚呼聲。他轉頭一看。。見那邊人頭攢動處掀起了漫漫煙塵。忽然殺來了大隊騎軍。正如離弦之箭。一個照面就殺入了左翼陣中。
“不好。中計了!”嚴實大驚。
這大隊金國騎軍。個個剽悍善戰。沖入左翼之中。如虎入羊群。瞬間就將猝不及防的將嚴家軍左翼殺得大亂。
當中一員虎將。渾身是血。舉旗高呼道:“忠孝軍蒲察官奴在此。降者免死!”
“忠孝軍來了!”嚴家軍在忠孝軍地鐵蹄之下吃了不少苦頭。聞言大驚。
原來。主帥完顏仲德正面陳兵。將嚴實地大部分兵力吸引在此。而蒲察官奴則率領著忠孝軍從間道。趁夜偷渡了汶河。殺了個出奇不意。
完顏仲德見對面旗幟亂晃。殺聲四起。料想蒲察官奴已經與嚴家軍交戰。已占了先機。奪了嚴家軍的心神。當即命令全軍渡河。
“沖啊!”金軍紛紛抬著皮筏、木筏或者小船沖向了汶河。
“可恨。難到這是欺我東平無人?”嚴實大怒。一面命嚴忠濟拒河而守。一面親率自己地親衛殺向了忠孝軍。令在忠孝軍刀下慌張失措的軍士稍稍穩住了心神。蒲察官奴不愧是一員驍將。他的部下全都是狠角色。忽急忽慢。控制著嚴家軍的心神。。嚴家軍被他殺得大亂。忠孝軍也有意驅趕著他們自相踐踏。
“父親。此戰我軍已經輸了。速速退到東平城。否則晚矣!”嚴忠濟隔著數十人大呼。
汶河河床太窄。它阻止不了金軍主力的渡河。嚴實見士氣極度下降。一旦金軍主力越過汶河。他將無處可去。只得命令全軍往東平城撤退。
趁你病。要你命。蒲察官奴哪里肯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在身后急追。他要用嚴家軍的鮮血來償還他們女真人失去的所有尊嚴。
嚴家軍被忠孝軍殺得丟盔卸甲。一路上逃散者不計其數。落在蒲察官奴的手中。只有身首異處的下場。
嚴家父子欲哭無淚。正當他們拼命地約束部曲。組織人手阻擋追兵時。斜刺里忽然奔來一支奇兵。一面赤色大旗挾帶著北方來的寒意奔馳而來。上面一個斗大的“秦”字!這支奇兵個個生龍活虎。清一色的一身黑甲。手中閃亮鋼刀奪人心魄。
“援兵來了!”嚴家父子同時振臂高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