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盈奉閣,陳牧馳不禁暗喜,以之前裴肅對司暮雪的態度,司暮雪前去應該不會太難。陳牧馳跟在幾人身后,思緒卻是一團亂麻。有些挫敗的嘆息,從前的自己恐怕無論如何都不曾料到會有這么一日吧。
過去看了雜耍,又稍微溜達了會兒,陳牧馳便與相府的下人們回了相府。
一路上,在他們無知無覺間,已被一位高手從府內一直跟到府外,等他們平平安安回了相府,那個仍在人堆也絕不顯眼的低矮男子一閃身便出現在李總管不遠處。李總管看到他,不言不語的向著他自己房間行去。
男子看著四周無人,如同一個普通家仆進了李年的屋子。
“可有何可疑?”李年肅聲問道。
“他們只是去逛逛街,并無什么異常。”低矮男子如實答道。
李年皺眉,尋思了會兒,又道:“可有接觸什么人,到過什么地方?”
仔細想了想,男子回道:“這中間他們只去過盈奉閣,似乎是徐占喜提議去的。快離開的時候,徐占喜不小心打翻了茶壺,去尋干毛巾的時候與盈奉閣的店小二以及老板崔笑春有說什么,小人離的遠并不清楚,但從外表看來沒有任何異常。再后來,出了那座茶樓,他們一同去看雜耍,與其他人一樣,也不曾見到什么異舉。”
“你下去吧。”打發了那人下去,又叮囑他盯著陳牧馳的一舉一動,李年著人去查盈奉閣的底。等裴肅回來了,他稟告了一切,裴肅知曉他去查盈奉閣時臉色頓時沉下來,“立刻把人撤回來,你只管派人盯著徐占喜,其他的不要插手。”
李年是看著裴肅長大的,活這么久,還是首次碰到裴肅用那樣的口氣和眼神對他說話,他一直呆愣,也不知他錯在何處。裴肅看到他的樣子,語氣緩了下,“盈奉閣是暮雪私下里經營的,我不想讓他誤會。”
“可若是真的是踏雪公子對您不利呢?”李年臉上喊著擔憂,此刻的裴肅實在不太理智。
“李總管,這件事我會處理的,你不要插手了。”說罷,溫和笑道,“我也有些累了,想休息下,你先下去吧。”
李年臉上憂色更濃,但看到裴肅堅決的模樣,終是搖搖頭出了屋子。
裴肅心情有些沉悶,他坐在桌前不由想起他與司暮雪初見。
問西樓禁煙何處好?綠野晴天道。馬穿楊柳嘶,人倚秋千笑,探鶯花總教春醉倒。
兩年前,他攜著女兒出外郊游,那時節草長鶯飛,正是春光明媚的大好日子。他做富家公子打扮,偶爾亦側目身旁路過佳人,雖已有一個幾歲的小女兒,卻絲毫不減其自身風華。裴肅為人溫和慣了,即便只是偽裝,也讓人看得出幾分暖意。
那日他就像一個普通人帶著女兒綠蔭緋花之間。若不是跑在前面的女兒被絆倒在草叢中,他或許便與司暮雪錯過了相識。
裴肅的臉色緩了緩,嘴角無意識的泛起淡淡的笑。
那日,他心疼女兒,急匆匆的趕過去時,卻看到女兒正撲到在一個絳紅衣袍的人懷里。那人以手遮面,仰躺在草地上,也不怕寒露濕氣。裴菡嫣爬在那人胸前咯咯笑起來,他也只聽到他如清泉般的聲音,“小色女,看到美男也不必如此激動吧。”
裴肅聽到那人話語,心中卻是不喜,走過去抱起女兒,抱歉道:“這位兄臺打擾到了你了,實在抱歉。”
抱起女兒,他低頭便看到那人的樣貌。一張干凈輪廓分明的臉上,一雙桃花眼似是始終帶著笑意。裴肅一怔,明明那人在笑,他覺得那雙眼死在流淚。裴肅天生便有著異乎尋常的驚人洞悉力,否則他也不會將自己偽裝的那么好且讓所有人都以為他天生便是溫和易處之人。他意外的抱著女兒坐在那人身邊,兩人一坐一躺漫無邊際的閑聊起來。
裴肅好笑,那時候的他怎么會變得連他自己都有些捉摸不透呢。那樣子,實在不像他會做的事。司暮雪是個很容易讓人生出親近之感的人,尤其看著那一張令人賞心悅目的臉便更難生出隔閡。糊里糊涂的便與司暮雪成為了摯友,裴肅笑,這恐怕是他一生中做的最為沒有根底的事情。可是他一點不懷疑,也不想做任何試探,裴肅雖貴為宰相,卻并無什么至交好友,司暮雪是難得一個與他投緣的人,他不想連這唯一一個可以信賴的人都失去。
他的心老了嗎,竟然開始婦人之仁。深呼口氣,將一切拋在腦后,裴肅想著朝中近況。龍宣天真的是老了,竟然在除了唐以青和唐博后后,竟然開始貪圖安逸享樂。這樣的帝王,只能慢慢走向滅亡。嘴角劃過一絲冷笑,裴肅眼中閃過一絲暗沉。
陳牧馳被告知不要去打擾宰相大人,因而直到晚飯時間,他才前往裴肅住處。敲敲門進去后,陳牧馳道:“大人,該吃晚飯了。”
裴肅從卷竹中抬起頭,那瞬間陳牧馳感覺如芒在刺,他下意思的轉開視線,垂著腦袋道:“大人要保重身體才是,公事還是稍后再處理吧。”
“你先去準備,
我稍后過去。”語落,又埋頭處理公務。
陳牧馳掩上門退出去,看看天上漸漸升高的月色,向著廚房行去,裴肅忙起來常常忘記吃飯時間,廚房只能一直溫著食物,一邊裴肅隨時可以享用。
到了廚房,陳牧馳意外看到許久不見的小寶。幾乎同時,小寶也看到了他,那張小臉上的笑容不斷放大,然后猛的朝著陳牧馳撲過來,“占喜,許久不見你了,有沒有想我?”
“別總是這般沒大沒小的,你不是跟著小姐嗎,怎么這性子還是一點沒變?”陳牧馳頭疼的看著那個小鬼。
“占喜,告訴你個悄悄話。”他聲音不小,聽到此話的人不覺捂嘴笑道,“這小子,這么大聲,唯恐天下不知似的。”
金大廚一眼掃過去,喊道:“都好好干活,別想著偷懶。”
廚房里其他人看了眼在他們不遠處耳語的兩人,心嘆,怎么自己就沒這么好命呢?看看人家,一個跟著小姐,一個跟著相國,那待遇可不是一個層次的。
屋外,小寶先是隨便趴在陳牧馳耳邊講了個笑話,陳牧馳聽完扒拉下黏在身上的小寶道:“我可忙著,沒工夫和你鬧著玩。”邊說著,走到廚房道,“宰相大人還在忙,一時半會可能沒工夫吃飯,飯菜便先溫著,等大人要用餐的時候我再來取。”
“這個不用你說,我們也知道啊。咱們大人一天到晚都在為了明毓忙碌,外人不知道,我們這些府里人可是看得清楚。”感嘆一聲,眾人又忙著收拾手上的東西準備著早點休息。
陳牧馳點點頭應和著,小寶進來在廚房抓了把盤子里的花生米,塞了幾粒在嘴里就往外跑,在他身邊站著的金大廚的助手,那人瞧著小寶的樣抓起手上的湯勺作勢便要敲小寶的腦袋。那機靈鬼頭一矮,一鼓作氣跑了出去,出門前還做了個鬼臉。
廚房里的人看的直搖頭,小寶卻不理,臨走還不忘抓住陳牧馳的手,拉著他就往外跑。陳牧馳無奈,只得跟著小寶沒頭沒腦跑了出去。
走出一段距離,小寶眼睛看看四周無人,突然低聲道:“聽說你托崔笑春,要見我家公子?”
陳牧馳腳步一頓,臉上的笑也有些凝固,“小寶在說什么,我可不懂。”
“真不懂還是假不懂都無所謂,我家公子說了,過幾日有空閑了便來找你。我也只是帶個話。”說罷,又蹦蹦跳跳的離開了。
陳牧馳看著小寶的身影,心里止不住疑惑,這相府到底藏了多少探子?
就這樣過了幾日,陳牧馳沒再見小寶。他對小寶的話還是帶著些許警惕,那樣小的孩子,若說是別人插下的暗樁,那真的是有些難以置信。當初小寶進相府時才多大,但若不是,他必不可能會知道那些事。他相信那日與崔笑春短暫的對話即便是被人看到,也不會看出什么端倪,思慮許久,陳牧馳便將這些念頭拋下。如今只能靜觀其變了。
那幾日,陳牧馳特別注意相府里的風吹草動,他以為司暮雪會正大光明的來相府,只要他來,他們便總有可以說話的機會。只是司暮雪卻偏偏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等所有人都入睡后潛入他的屋子。當那人趴在他耳邊說話時,他差點喊出聲,幸虧司暮雪動作更快的捂住他的嘴,好笑道:“不是你要見我,現在倒害怕了?”
摸著黑,好一陣子,陳牧馳才清醒了些,試探著問道:“司暮雪?”
“我不是托人告訴你過幾日我回來?”司暮雪一副語氣泰然的模樣。陳牧馳急急坐起身,“你這樣來相府,不怕被人發現?”
“牧馳,你怎么會在相府?”答非所問,卻一語道出陳牧馳身份。
陳牧馳對于被識**份并不如何驚訝,這是很容易便想到的事情。能找到崔笑春,且擁有司暮雪送的玉佩,在這京都屈指可數,何況提及到宰相府書房一遇,即便再傻也該料到,司暮雪并非愚鈍之人,又如何料不到呢。
“你為何會來?”陳牧馳恢復平靜,在黑暗中低沉言語。
“我不該來嗎?”語調上揚,帶著幾分調侃。
算起來,陳牧馳與司暮雪并無深交,所謂牽扯,也不過是因為中間夾著一個唐以青。司暮雪對唐以青的心思,陳牧馳雖然只是猜測,卻也有八九分確定。他們的立場,若放在他們兩人,那便是比路人稍強點,若加上唐以青,他更不該處處幫他。他只是抱著一線希望,卻不想他真的來了。
陳牧馳起身點了蠟燭,呼呼燃起的火苗將屋內瞬時照亮。司暮雪靠在床邊沒動,火苗盈動,也只照出陳牧馳一人身影。
司暮雪懶洋洋的舒展四肢,雙腿交疊搭在床邊,看了眼那張陌生敦厚的臉,搖頭道:“你們兩人真是,一個個的都戴著那種東西,當好玩嗎?”
“是好玩。”
司暮雪無語。搖搖頭,他道:“你這么做必定為了以青,但我卻不明白意義何在。”
“我也不知道這樣能幫的了他什么,當初一時沖動便聽了於吉的話,現
下卻真的是覺得在做一些無聊的事。”眼神沒有焦距,投在空氣里,漸漸散開。
司暮雪皺眉,如今的陳牧馳如同失了銳氣的困獸,低迷萎敗,沒有前路。為何在知道唐以青的生存后,反而更加異常,他早已不是當初認識的那個男人,在他身上,是越加濃重的卑微。為何?他不懂。
“你喜歡唐以青嗎?”視線驀然聚集在司暮雪的臉上,竟隱隱帶著些冷冽。
空氣瞬間變得凝滯,司暮雪的從容不迫終于有了絲裂痕。僵硬的扯起嘴角的笑,悄悄握緊拳頭,“牧馳莫不是還吃我的醋,我與以青可是有許多年的交情了。”
“那你不喜歡他嗎?”似乎下定了決心與司暮雪過不去,陳牧馳咄咄逼人,身上的冷意更重了些。
撇開視線,司暮雪松開雙手,閉著眼,嘴唇翕動,“那又如何?”
果然是這樣!陳牧馳眼神黯然。與司暮雪相比,他實在如同微不足道的黃沙,可以毫不猶豫的灑向風中。
“可是他選擇的是你。”睜開眼,司暮雪眼里的笑意不再,那雙眼此刻到底是悲傷還是懷念?
陳牧馳渾身一震,心臟突突跳起來,如同快要枯死的植木,忽逢甘霖。
“我也會不甘,可那又如何?”眼中帶著些許嘲諷,司暮雪以手遮眼,頭仰靠著,身體微微有些蜷縮,帶著一種難言的弱勢。許久,他放下手,語氣泛著一絲苦澀,“我喜歡他,所以不想被他討厭,只要他待我還有一絲真心,我便無悔。”
“哪怕一輩子被他無視你對他的感情?”陳牧馳忍不住氣沖沖的開口。
“這個世界本來就不公平,我不能要求付出與得到對等。”平靜的話語,讓陳牧馳狂躁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他看的比誰都清楚,但是能忍下那份寂寞獨自站在角落看著戀慕之人與他人成雙成對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心情?陳牧馳曾經也是淡然如風過無痕,心無波瀾。但自從陷入了感情,他便漸漸變得不像自己,他自咐若他站在司暮雪的角度是無法如此瀟灑的忍受那種無盡苦楚的。
“你找我來不會就是為了說這個吧?”司暮雪轉移話題。
深深看了司暮雪一眼,陳牧馳只著中衣坐在桌子旁將事情的前因后果說了一遍。當陳牧馳說於吉將會在他覺得時機適合除掉裴肅時,不知為何,心底突然升起一股難以抑制的怒氣。陳牧馳見司暮雪臉色難看,嘆息道:“我果然錯了嗎?”
“你的心亂了,所以才會做這些沒頭沒腦的事。”哂笑著看陳牧此,司暮雪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真不知唐以青看上你哪一點。”
神色變得溫和下來,陳牧馳也不覺笑了,“是他太傻了。”
“好了,不浪費你們的時間了,我先行一步。”
“我們?”陳牧馳疑惑。
只是這疑惑在下一秒變成了一愕然,門被從外推開,唐以青那張輪廓冷厲的臉出現在視野內。他看到陳牧馳的模樣,扶額嘆息:“難怪當日你那么肯定是我,原來你也知道這人皮面具。”
說到面具,陳牧馳眼神一暗,“都是因為我,白白害了一條性命。”
唐以青一愣,卻也沒多問,只是安慰道:“已經發生的事再自責也沒有用。你知道我前幾日回去時沒看到你的身影有多擔心嗎,若不是暮雪在身旁勸我,我恐怕早就慌神了。”
“對不起。”只能給你添麻煩,卻不能幫你什么。
“雅部南休只是想利用你而已,你為何還這么傻,一頭鉆進這個圈套來?”臉色難看的盯著陳牧馳的眼睛,唐以青對雅部南休的成見是愈見加深。
陳牧馳與唐以青坐下,司暮雪笑道:“不打擾你們的兩人世界了。”
推開門,正要出去,卻突然驚愕道:“裴肅!”
陳牧馳與唐以青目光一凝,門外站著的正是當朝宰相裴肅!
司暮雪回頭看了唐以青一眼,再看向裴肅,已帶上了殺意。背著光站著,裴肅看不清司暮雪的神色,但卻憑著直覺可以感到一絲冷意。神色一凜,裴肅冷笑,“莫非你覺得我這相府是那么容易進出的嗎?”
“你待如何?”
陳牧馳站在屋內,第一次聽到司暮雪如此冰冷的聲音,下意識的看了唐以青一眼,卻見他臉色平淡,沒有一絲焦急。
裴肅走到司暮雪身邊,視線投到屋內,看到唐以青時,他只是淡淡道:“原來唐將軍沒死。”語氣如同吃飯喝水,屢見不鮮。
幾人無言對峙,雖然喜行不見于色,卻使得空氣更加滯重,夾帶著劍拔弩張之勢。風從門外呼呼刮進去,唐以青看了陳牧馳一眼,回身從床上取來件外套披著他肩上,和聲道:“當心著涼。”
清淡的話語無形中化去了幾人間的僵局,裴肅從司暮雪旁邊繞進去,看了唐以青,又看看陳牧馳道:“我倒是很好奇,你到底是何人?”
司暮雪皺眉,看了眼寂靜的夜色,關上門又轉回屋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