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文才一身青色中山裝,戴著圓圓的金框眼鏡,為防眼鏡滑落,一側(cè)的架子上串著一條鏈子,面色微黃,透著文人雅士的氣度。他原本對這門親事是不滿意的,辛辛苦苦養(yǎng)大的寶貝女兒居然主動提出要遠(yuǎn)嫁小縣城,而所嫁之人是那名聲在外,爭議不斷的蔣寒洲。在袁文才的眼中,蔣寒洲無非是一個鄉(xiāng)匪,根本配不上他的女兒。
他們袁家世代書香門第,怎容得女兒做出這等出格的決定。奈何袁玉然態(tài)度堅決,她自幼在國外長大,性子倔強,一旦認(rèn)定的事情絕不改變,最后沒辦法,袁文才忍辱寫下了一封示婚信。
晚宴間,袁文才全程冷臉,倒是他的兒子袁章風(fēng)度翩翩,引得丫鬟們紛紛側(cè)目,沈氏和蔣夫人倒是有共同話題,兩人都是前張先生內(nèi)人的朋友,聊起來倒是愉快。
吃過晚飯,蔣夫人讓人去軍部找蔣寒洲,快到晚上九時許,蔣寒洲才從軍部回來,只是一回來便去了書房,書房內(nèi),袁文才和袁章兩人候在那里。
這是袁文才第一次見到蔣寒洲,有那么一刻,他似乎了解了女兒為什么會看上這個鄉(xiāng)匪。
三人幾乎進行了一次徹夜長談,第二日一早,蔣府便傳出消息,蔣寒洲答應(yīng)了婚事,婚期擇日擇來擇去定在3月28日。
與傳言一樣,袁家是出了名的勤儉低調(diào),連著婚事袁玉然也要求一切從簡,只要求登報公示。
袁文才等一眾家屬尊重她的意見,唯一不同的是,雖然一切從簡,但袁玉然卻想要一個西式婚禮,在教堂舉行。
蔣夫人猶豫再三,終是應(yīng)了下來。
張嬤嬤站在一眾好奇的丫鬟后,靠著臨風(fēng)院的月門外透過半月形的窗戶遠(yuǎn)遠(yuǎn)瞅著坐在窗邊的袁玉然。
“這個就是省城來的少夫人嗎?”
“長得真是美呀,一看就是大城市來的。”
“可比那個未婚先孕的窮婆娘強太多了,咱們少爺好福氣呀。”
五兒端著茶托兒從屋內(nèi)走出來,一眼便瞧見人群后方的張嬤嬤,她緩緩走了過去。
丫鬟們見夫人的貼身丫鬟走過來了,面色齊齊一變,灰溜溜的跑開了。
五兒來到張嬤嬤面前,低著頭,“嬤嬤交代我的事,我都辦妥了,這兩天秦嬤嬤伺候著,夫人總不舒服。”
張嬤嬤陰測測的笑道:“原先那個背捶是我親手做出來的,幾分力道幾分手勁兒沒人比我清楚,換一個重點的背捶,可沒那么舒服了。”她伸手摸了摸五兒殘缺的耳朵,“放心吧孩子,很快我就會回到你的身邊,幫你報仇。”
五兒低著頭面無表情。
“新來的少夫人怎么樣?”
“深得老夫人歡心。”
張嬤嬤道:“我聽說新來的少夫人性子有些古怪?不讓下人伺候?”
五兒低著頭道:“少夫人對丫鬟婆子都十分客氣,她說人人平等無需伺候,還說臨風(fēng)院太大了,從主閣搬到了一所小點的偏閣住,說是偏閣向陽臨水,住著習(xí)慣,臨風(fēng)院一大半都空置著,現(xiàn)在是沈氏陪著她住,。”
“嘖嘖嘖,果然是個怪人,我聽外面的人說,這位大小姐在奉天的時候也是出了名的古怪,雖是大戶,據(jù)說他們家住的院子還沒有一個明華臺大,地丈小要不了丫鬟,聽說做飯洗衣都是她親自動手。”張嬤嬤一臉無法理解的神情。
五兒沉默應(yīng)對。
張嬤嬤又問,“她經(jīng)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在屋里干什么?”
五兒低聲道:“看書寫字。”
張嬤嬤更是困惑了,這樣奇怪的一個人,不是她們能看得明白的,她只說,“好好跟新夫人相處,沒準(zhǔn)以后她就是咱們的靠山!”
都說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但是今年的錦縣,清明時節(jié)不僅沒有下雨,反而艷陽高照,氣溫回升,人們紛紛脫去冗重的大棉襖換來春天的長袖褂子。
停云低著頭從主閣內(nèi)數(shù)著步子一步一步走到拱門前,便聽守在外面的家丁喝喝道:“滾回去,別給爺們找麻煩!”
“一共八十步。”停云暗暗的想,她生活在這八十步的空間里,來回的走,來回的數(shù),寒洲在干什么呢?他真的再也不會來見她了么?他答應(yīng)帶她去見家人的……
杏花閣太偏僻了,很長時間里她獨坐在窗前,想起那日對薄公堂的一幕,她對蔣寒洲說的話,他打她的那一耳光,每每回想,痛徹心扉,讓她疼的止不住的發(fā)抖,直到抱著腿蹲下,將雙膝擠壓心臟仿佛才能按耐住那種從心臟蔓延到四肢百骸的痛楚。
于是她強迫自己不去想,強迫自己振作起來,她相信寒洲,相信他一定會來看她。
夜晚的風(fēng)攜帶著芳草香氣,大婚前,蔣府燈火通明,除了杏花閣,到處充滿勃勃生機,丫鬟們個個面兒喜滋滋的,畢竟新進門的少夫人身份金貴,平添了蔣家的社會地位,這些丫鬟們在蔣府做著丫鬟亦覺得頗有面子。
停云爬上高高的樹干,扶著大樹的枝干往遠(yuǎn)處眺望,蔣府像一個巨大的紅色迷宮,一圈圈,一道道,大紅燈籠高高掛,將錯綜復(fù)雜的甬道渲染成了縱橫的沾滿朱砂的璽印,給這個時代刻上了舊時的烙章,滿眼喜慶而又令人絕望的紅色,讓人迷失而又閉塞的紅,偶有丫鬟們的歡笑聲從火紅的深處傳來。
停云默默的看著,心里莫名的堵,那些紅色無處散去,擁擠在蔣府的角角落落,像是無法破墻而出的幽靈永遠(yuǎn)被禁足在這里,風(fēng)吹不走,雨打不落。
停云的目光從蔣府眺望向遠(yuǎn)方,自由的風(fēng)從遠(yuǎn)方更遠(yuǎn)的地方吹來,心里的憋悶釋然了些,整個錦縣像是盤覆的臥龍,散發(fā)著星星點點的磷光,蒼青色的夜幕下,萬家燈火閃爍如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喜歡站在高高的樹杈上看著遠(yuǎn)處的燈火,只要想到其中有一盞是她家人所點,苦悶的心中便多了一絲支撐下去的慰藉,這個世界不至于太過冰冷無情。
她的目光漫過遠(yuǎn)山,錦縣之外,是蒼茫綿延的松嶺山脈……依稀可見閃爍的戰(zhàn)火硝煙,那是山匪惡斗的痕跡。
隱隱的,她覺得黑暗中仿佛有一道目光射向她的方向,停云跟隨著直覺收回視線,往杏花閣的甬道外看去,悠長的道子里,一個頎長的身影兀立在黑暗中,他的臉隱沒在陰影里辨不真切,可他深沉的目光深深的落在停云的臉上,他微微仰著頭,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一動不動,沉默如頑石。
停云怔怔的與他對望許久,眼淚一顆顆掉落下來,清輝月色下的大槐樹上,她消瘦的身影仿佛人間的天使,輕盈里透著寂寞的單薄,黑白分明的眸子干凈如清水掠過的靈魂。
“寒洲……”停云似是認(rèn)出了那人,喃喃喚了聲,“寒洲!”
她急急的就要下樹,向著高墻外的那人喊道:“寒洲,等等我。”
然而在停云喚出第一聲時,那個身影便迅速轉(zhuǎn)身,消失在了甬道拐角處。
停云心急之下,一腳踏空,從樹上狠狠跌了下來,她吃痛的尖叫一度讓高墻外的男人停下了腳步,只是稍作停頓之后,便決絕的離開。
停云顧不得疼痛,從地上爬起來往外面跑去,“寒洲,你等等我,我有話跟你說,寒洲……”
守在拱門口的家丁不耐煩的將她一掌推了回去,罵罵咧咧道:“給我老老實實在這里待著!別癡人說夢!”
這種情況一天要遇著很多次,另一人徹底不耐煩了,大步走進院子一腳踢在停云的上,狠狠呸了口,隨后嘿嘿一陣淫穢的笑聲,“我的太太,你還想著少爺能來看你一眼重修舊好?”他伸手拍了拍停云的臉蛋,陰聲道:“安心待在這里吧,少爺明天就娶少夫人了,你安生點,還能多活幾日,要是這樣三天兩頭的鬧騰,我們能留你,外頭那些人可容不下你。”
說完,他捏起停云的臉的目光像是粘在她臉上。
“老三兒,想動手也要等到這兩天風(fēng)頭兒過了在,現(xiàn)在動她,就怕夫人還要來辦她!”縮著脖子靠在墻上的家丁說了句。
叫老三兒的用力松手,隨后將手拱入袖子中,縮著脖子走了出去,“本就是窯姐兒出生,哪兒那么多講究,褲子一脫,一頂了事!”
“哈哈哈哈!”
停云面色慘白的呆在原地,少夫人?他剛剛說寒洲要娶少夫人了?停云擦掉臉上的淚痕,呵呵冷笑兩聲,他們定是糊弄她的吧,定是為了讓她死心才這樣說的吧!她和寒洲才鬧了半個多月的情緒,他怎會這么快就變心了呢?他說過要與她白頭偕老,說過一夫一妻,說過她是他今生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