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錦懿不再多問,忽然擁著停云背過身去,將傘柄壓得更低,避開嬉笑走過的丫鬟們的視線。
可是這幅樣子,任誰都會誤會,丫鬟們紛紛側(cè)目看著向來溫潤如玉的溫錦懿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與女子在這里親熱,不由得面紅心跳,匆匆離去。
誰都知道,錦縣有兩大絕世美男,一是溫柔寡言的醫(yī)藥世家公子溫錦懿,一個是手握兵權(quán),鐵血軍人的年輕少爺蔣寒洲,不論哪一個,都是閨房姑娘們飯后談資,夢中情郎。
而那隨后追來的中年男人一見有幾個丫鬟走過來,迅速折返,翻墻逃離。
停云驚魂不定的探出頭,見四周沒有人,她緊緊抓住溫錦懿胸前的衣衫,也不抬頭,緊繃的神經(jīng)未有絲毫放松,咬緊牙關(guān)道:“帶我去鳳梨圓。”
溫錦懿沉默的外袍,包裹在她的頭臉和身體上,撐起的傘遮住了她的面容。
一路無話,她蒼白僵硬的小臉漸漸有了些血色,眼淚大顆大顆的砸落在雪地上,藏在袍子里的手緊緊的攢著溫錦懿的衣袍,像是抓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怎么會相信溫錦懿突然出現(xiàn)了呢,每當(dāng)她陷入絕境的時候,他總能忽然出現(xiàn),像是上天派來拯救她的王子,將她從絕望的深淵拉了出來。
漸漸靠近鳳梨園的時候,方能聽見鼎沸的人聲,周圍的人越來越多,嬉笑的從她身邊跑過。
她凝固的思維又開始飛速轉(zhuǎn)動,兩處肩帶都被人扯斷了,她只能落魄而又狼狽的捂著胸口,臉色漠然而又麻木。
鳳梨園的拱門前,班主中山長裝,供著手候在那里,遠遠的看見停云,不由得迎了上來,乍眼瞧見溫錦懿站在旁邊,急忙先問好道:“溫少爺吉祥,好些日子沒見了啊。”
溫錦懿頷首,“是呢。”
旋即班主轉(zhuǎn)臉向停云,“二姨太人呢?”
停云微微一笑,“太太今天有點不舒服,不能來,讓我代替她。”
“這……”班主猶豫道。
“不礙事,太太說她都交代好了。”停云笑著補了一句。
班主這才松了口,“也行,今天府上好像出了點事,演出時間推遲了,你趕緊準(zhǔn)備一下,頂頭的那間換衣間就是你的,我去派人通知少爺,少爺什么時候來,咱們就什么時候開始。”
停云點了頭,隨溫錦懿一同來到鳳梨園,鳳梨園不愧是鳳梨圓,處處流淌著藝術(shù)文化的氣息,假山廊坊如龍,人造山水湖泊一應(yīng)俱全,朱紅的舊時閣樓陳列一字,而在這些樓宇圈圍得中央,飛檐下是寬敞的戲臺,鋪著紅毯。
停云挑了間門上掛著鳳梨圓戲班子的換衣間式樣的牌子,準(zhǔn)備推門而入。
“弟妹進去吧。”溫錦懿止步,撐著傘寧靜笑道:“別怕,寒洲一會兒就來了。”
聽聞這個名字,停云微微戰(zhàn)栗了一下,可是那種前途未卜,江湖險惡的窒息感包圍著她,就是這個名字,才讓她那樣害怕。
她的手依舊緊緊攥著溫錦懿的衣袍,她知道不該這樣做,不能這樣做,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止不住的戰(zhàn)栗,“我今日遇見了歹人,遭人陷害,我不知道她們設(shè)的局有多大,我信得過的人,只有你。”
說到這里,她抬眼默默盯住溫錦懿,“再幫我一次。”
溫錦懿微微蹙眉,眉宇間是深深的思量。
許久,他斟酌道:“共處一室,實屬不妥,溫某不想為弟妹增添不必要的麻煩,這樣可好,溫某守在門外,弟妹有什么需要,可隨時喚我。”
停云的頭腦漸漸冷靜下來,點了點頭,進入內(nèi)閣飛快的在桌子抽屜里找到一捆線,坐在窗前縫補衣服。
溫錦懿背過身子,守在外面。
停云一刻也不敢耽誤,飛快的將衣服縫補完畢,又找來厚厚的裹腳布將雙足纏上,尤其是腳尖的位置塞入了柔軟的棉花,之后看了眼墻壁上掛鐘的時間,正是半晌午玩娛光景,不過班主說表演安排的是下午時間,所以這中間有一個危險的空白期,蔣夫人很有可能帶人找到這里,這段時間,她只能竭盡全力找到足夠的人證物證,證明她的所在地。
她將散落的步搖金釵扶正,妝容猶自驚艷,于是緩步拉門,大雪從皚皚山林廊坊間頃刻席卷入了房內(nèi)。
冰雪鋪面,她冷不丁的打了個寒顫,抬眼間是溫錦懿挺拔寬厚的背影,如一棵松柏挺立在廊檐下。
“我叫艾停云。”停云忽然說了一句。
溫錦懿的背脊僵一下,優(yōu)雅的轉(zhuǎn)過身子,微微一笑,慢慢道:“我叫溫錦懿。”
這樣的回復(fù)著實有些意外,停云怔了怔,眼眶掛著淚,忽然笑出了聲,“這樣幫我,不怕助紂為虐么?”
幫她打牌贏錢,幫她隱瞞假懷孕的事,又幫她躲過蔣府的算計,她不信這世間有無緣無故的援手與恩惠,就像她相信這世間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愛,無緣無故的恨一樣。
“寒洲是溫某弟親,他心愛的女子遇著麻煩,溫某盡綿薄之力不足掛齒。”溫錦懿低眉,緩緩淡淡的說道。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停云含笑望他,再不言語,她不傻,聽的出來這個男人言語之間的疏離和禮遇,如若是他心愛的女子,他定不會這樣淡然事不關(guān)己,不問,不靠近,不關(guān)心。
她在這種可遇而不可求的微弱希冀中,徹徹底底,明明白白,這個男人不可能愛上她。
突然很想知道,被他所愛的女子,又是怎樣三生有幸的幸福女子呵。
停云輕笑了聲,明媚的眸子像是墜入耀眼的光點,她搓了搓手,取下肩上溫錦懿的衣袍,還給他,“溫少爺?shù)拇蠖鞔蟮拢T茮]齒難忘。”
說完,她拿起手中的一件披風(fēng),裹住自己單薄的身體,往廊坊另一頭鼎沸人聲處跑去。
溫錦懿默默看著她的背影,深不見底的眸子深處,有暗涌浮動,艾姓……
觀戲園子里,此刻人聲鼎沸,縱然大雪綿延,但觀戲院里搭建了華麗的封閉式看臺,厚厚的紅色幕簾和木料將看臺包裹成了方形的戶外臨時觀眾席,此時,席坐上落席了不少人,三三兩兩的湊在一起說話的,吃茶的,嗑瓜子的,好不熱鬧。
停云微微有些詫異,鳳梨園不是下午才開演么?為什么半晌午的來了這么多人,她不敢多想,低著頭匆匆掀開表演臺后面的幕簾,快步走了進去。
后候演區(qū)到處都是忙忙碌碌跌跌撞撞的人們,停云快步走到化妝臺一側(cè),見班主正坐在那里扮裝,她左右看了看,沒有人注意到這里,于是笑著坐下,說道:“怎地大家都這樣忙?”
班主目不斜視的盯著鏡子,描眉說道:“原本定的下午開演,但是少爺忽然將時間提前了,十點前就要開演,只剩十分鐘了。”
停云暗暗心驚,時間忽然提前了?
這于她簡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時間提前,她就會躲過危險的空白期…
為什么忽然時間提前?這不合規(guī)矩……腦中忽然靈光一閃,難道是變態(tài)男在幫她?!他有這么大的本事讓那個蔣寒洲改變觀戲時間?
“你別在這愣著了,十個節(jié)目,你是第三個上,趕緊去準(zhǔn)備吧。”班主看她一點緊迫感都沒有,不由得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目光中雖有艷羨,卻又美中不足的皺了皺眉,“這樣半西洋半中式著裝,雖讓人眼前一亮,但肅某人未曾想到哪種歌舞形式能匹配。”
停云取下化妝鏡一側(cè)的面紗掛在鬢發(fā)兩側(cè),遮住精致的面龐,露出修長美麗的眸子,看向班主笑道:“要與眾不同,這樣可是能與眾不同。”
班主微微一愣,旋即笑道:“老夫人這次的壽禮,二姨太真是用心良苦。”
停云微微一笑,“我只是受二姨太所托。”
忽然,喧嘩傳來,“快點快點,要上臺了。”
一群紅紅綠綠的戲服在眼前晃動,花臉俊顏的男女忙忙碌碌從停云身后的過道里跑過,掀開簾子跑了出去。
停云看著鏡子中的臉,笑著問道:“這次都來了什么人看戲?”
班主描繪著臉譜,撇著八字胡含糊不清的說,“東三省地區(qū)經(jīng)常見報的,都來了,還有日本人。”
停云微微皺眉,日本人也來了?她的心無端的跳了下。
耳邊傳來前臺歡呼的人聲,掌聲此起彼伏,兩名軍官忽然大步從外面走進來,粗魯?shù)睦^試衣間的簾子,左看又看,似乎在找什么人。
換衣服的女們尖叫聲此起彼伏,捂著胸口四處躲藏。
停云快步站在穿衣鏡后,屏聲斂氣。
“兩位官爺,你們在找什么?”班主點頭哈腰的迎上去。
那兩名軍官找了一圈,冷冷盯著班主,“府上的二姨太丟了,如果你們看到她,立刻通知我們。”
班主微微一愣,詫異的看向停云,發(fā)現(xiàn)停云早已不在位置上,他連連點頭。
待兩名軍官走后,停云才從穿衣鏡后走了出來。
班主一看就是湖,也不多問,揮著手催促道:“快到你了,趕緊去吧。”
停云系上面紗,低著頭候在大紅色的幕布后,聽聞報幕,方才緩緩向臺前走去,蔣府上見過她的人并不多,如今她又掩著面紗,若非十分熟悉的人,定是認不出她的,她只消撩起蔣寒洲的興趣便好。
她外袍,頭上熨帖一片黑色的大羽,脖頸上是薄薄的一層鎏金項圈,一席全白的織紗百褶蓮花長裙,一條白色的絲綢緊身長褲,腳上包裹著厚厚的布,像一只天鵝般尊貴而又驕傲的走上了臺,向著臺下款款頷首,隨后從容的走到鋼琴邊,將一張紙遞給鋼琴手,隨后走回到臺中心。
沒有絲毫的緊張和慌亂,她淡淡掃了臺下一眼,呈階梯狀的看臺上,前三排清一色正襟危坐的軍裝,后面七排皆是穿著雍容的老爺太太小姐公子少爺。
臺下有那么一刻靜悄悄的。
溫錦懿沒有來。
隨后,她的目光定格在坐在第一排的黑色雙排扣大風(fēng)衣的男子身上,變態(tài)男,他倒是來的及時,一身黑色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加之特殊的落座位置,可見身份不一般,停云的心里微微打鼓。
他的身邊坐著一個人中處留著方塊的中年男人,眉目間皆是陰霾,看著穿著打扮是日本人不假。
既然日本人坐在正前方,蔣寒洲一定也在這里!
她細細觀察了日本人身邊,除了變態(tài)男,只剩下一位精瘦的中庸男人,全身散發(fā)著世故的氣息,試探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難道是他?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