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夫人眉峰揚了一下,笑容漸漸收斂,往臺階上走了兩步,轉臉說,“婉如,我忽然身體不舒服,想要歇息一下。”
唐婉如與蔣夫人十幾年的姐妹,心兒細的跟針一樣,察言觀色后,當下故作領悟狀道:“我也想起一件事,著急回去處理下。”她笑道:“姐姐,我過些時日再來看你,到時候你可要康健了,咱們姐妹倆去新城新開的布坊瞧瞧今年的新款。”
蔣夫人笑著附和幾句,待唐婉如帶著丫鬟走了以后,她方才走進屋內,坐在正堂中。
張嬤嬤走過去,湊近她耳邊慢慢說道:“那艾停云是前愛新覺羅載灃的私生外甥女。”
蔣夫人面色凝重,緩緩道:“繼續說。”
張嬤嬤眼里掠過一絲兇狠,壓低聲音說,“她的生母是故去的醇賢親王也就是愛新覺羅奕譞與側福晉李佳氏所生之女壽莊和禧公主,這位公主早年與一個姓魏的私奔,當時朝廷覺得丟臉,傳到外界說她早夭了,實則是隱姓埋名定居在武漢,艾停云出生的時候,和禧公主覺得愧對父母,便讓她隨了母姓,聽說當時的載灃感念同父異母的妹妹離宮在外吃盡苦頭,還賜艾停云為格格封號,因為和禧公主的特殊經歷,所以一直沒有公開。”
一番話說下來,像是無數個炸彈不斷轟炸在蔣夫人的耳邊,她的面色已經蒼白無比,端著茶的手有些晃悠,問道:“為什么會忽然要嫁給寒兒,查出什么說法了嗎?”
張嬤嬤喘了口氣,正要說話,瞟了眼屋內,五兒恭順的立在門口,欲言又止。
蔣夫人開口道:“五兒,你先出去。”
待五兒走后,張嬤嬤將聲音壓得更低了,“問題就出在那個姓魏的身上,和禧公主嫁的這個姓魏的,年輕的時候做私鹽生意,加上載灃暗中的幫助,生意做得頗有規模,后來大清亡國以后,他的生意也隨之沒落,聽說這人貪圖榮華,為了過上從前錦衣玉食的生活,這幾年暗中參與民間復辟活動,這不,惹惱了國民政府,政府對魏家下了……滅!門!令!”
“嘩”的一聲,蔣夫人手中的茶杯掉在了地上。
張嬤嬤揣摩著蔣夫人的表情,輕輕的說,“姓艾的勾引了少爺,嫁入如了府上,國民政府那邊才停止了動作,她們沖著少爺手上的兵權,沖著奉天的張先生啊。”
“這個姓艾的絕對不能留。”蔣夫人陰沉的說了句,面色凝重道:“那溥儀和載灃父子身處囫圇之地,又常與日本人有來往,與他們扯上關系,寒兒一著不慎,就會惹來殺生之禍,背上叛徒的罵名,我竟不知覺間為寒兒娶了這樣一個可怕的禍害進門!讓寒兒陷入國民政府與復辟勢力之間……”
蔣夫人越說臉越蒼白。
“我去抓人!”張嬤嬤迫不及待的說。
蔣夫人眼里掠過一絲殺意,“不要驚動其他人。”頓了頓,她問道:“探子那打點好了嗎?”
“已經打點妥帖了,封……口……”張嬤嬤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吩咐下去了。”
蔣夫人定了定神,“去吧。”
明華臺內暗流涌動之時,停云剛吃完晚飯,早早的從后門出去,壓低了鴨舌帽等在蔣府前門的長街對面,候著小梁。
只剩下小蘭守在床前照顧長恩,仿佛是冥冥中注定,暴風雨來臨之前,一切都是那樣的風平浪靜,而又在這種平靜中,集聚著致命的小漩渦,無數的小漩渦堆積在一起,會將一場暴風雨推送至一場毀天滅地的海嘯。
停云前腳剛走,長恩緊接著吐出一口陽氣,竟然從昏迷中幽幽的醒了過來,目光清明。
小蘭將一勺藥喂進他的嘴中,看見他睜眼,驚得“呀”了一聲,盯著長恩看了許久,激動的站起身,驚喜道:“長叔,你醒啦?!”
長恩的眼珠緩緩移動,陌生的看著小蘭,黯啞的開口,“你是?”
小蘭一臉驚訝欣喜的神色,她忽然伸手摸了摸長恩的額頭,“不燙了,燒退了,溫少爺給的藥真管用!長叔,你……是不是神智也清醒了?”
“大病一場。”長恩忽然掙扎著從床榻上坐了起來,輕輕咳嗽了兩聲,“我知道,但是……”他拍了拍腦袋,“什么都想不起來,小姐她……”
小蘭急忙幫他拿過一個靠墊墊在他的身后,開心道:“二姨太去見少爺了,這會兒不在。”她緊張的趴在床邊,“長叔,我叫小蘭,是二姨太的丫鬟呀,你真的不記得之前發生過的事情么?”
長恩虛弱的點了點頭,纏綿病榻讓他雙頰凹陷,突出高懸的眉骨,“小姐嫁入蔣府了么?”
小蘭天真的點頭,“這里是蔣府,長叔。”
長恩靠在床榻上,略微歪著頭,做出傾聽的神態,“蔣家對她好么?”
小蘭欣喜的表情一瞬間黯淡,咬著唇,半晌才說,“小姐不容易呢。”
長恩看出小蘭的不忍和疼惜,他的眼中掠過一絲沉痛的屈辱,問道:“今兒是幾號了?”
“快臘八了呢。”
長恩推開被褥,顫巍巍下床,他只是淡淡掃了一圈,也看出了這屋子院子的蕭條冷落,三個月已過,當初離開武漢的時候,老爺就告訴過他,超過三個月如果還沒有讓蔣家伸出援手的趨勢,就勢必離開蔣家,長留下去,兇多吉少。
小蘭拿過一個長袍披在他的肩頭,扶著他單薄的身體說,“長叔,你再休息一會兒吧,剛醒來就下床,天寒地凍的,你的身子骨兒受不住的。”
“小姐離開多久了?”長恩顫顫的在桌邊坐下。
“剛走沒一會兒,這會子應該出府了。”
長恩思慮道:“小蘭,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可以么?”
“有什么需要長叔盡管說,小蘭盡力而為。”
長恩道:“幫我把小姐找回來,要快。”
小蘭一臉困惑,但看長恩神情嚴肅,不敢多說什么,只重重點了頭,放下手中的東西,往外面跑去了。
長恩眼神冷靜,神情凝重的坐在外閣,幾十年的深宮沉浮,隨著和禧公主出宮以后,又跟著老爺商海博弈,豐富的人生經驗和閱歷告訴他,在三個月期限到來之時,就應該立刻離開蔣府,此時此刻若仍抱有僥幸心理,是十分危險的,蔣夫人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不好對付啊。
他不知道未經世事的小姐在時間緊迫,四面楚歌的情況下運用什么方法才得以迅速嫁入蔣府,在蔣府為了穩固地位獲得夫家歡心,遭受了怎樣的屈辱,有一點他知道,小姐都抗下來了,并且堅強的撐到他的蘇醒,那個從小被家人保護在羽翼之下,錦衣玉食的孩子,在經歷這么多事以后,會發生怎樣的變化,想到這里,長恩的雙眼中便泛出淚花來。
停云一身男裝從后門繞道蔣府前面,壓低帽檐靠在長街對面的巷子口,直到小梁從街道盡頭快步走過來,壓低聲音道:“是二姨太嗎?”
此時天色已黑,空氣干冷,街道兩側的攤位三三兩兩的掌起了燈,招牌幌子看不清字,偶爾幾輛黃包車匆匆跑過。
“是我。”停云壓低帽檐,簡短的回答了一句。
“跟我來。”小梁低聲道,隨后在前面走,攔下了一輛黃包車,說,“去聚福樓。”
隨后他自己也攔下一輛黃包車,跟在了后面。
聚福樓是縣城有名的玩樂場所樓,與百樂門西洋式的歌舞升平不同,這里充斥著晚清中西合建的建筑風格,磚木結構,線腳清晰,飛拱層級而上,共有四層。這里也是整個錦縣龍蛇最為混雜的地區,一樓是說書及聽戲的地方,二樓是吃飯喝茶的地方,三樓有窯姐兒小姐,四樓是私人會所,各路勢力盤根錯節,除開窯子窩服務周到,還有三樓以下適宜平民的低廉價格,引得外來客紛紛入駐于此。這樓層雖然是傳統的中式建筑,紅色為主色調,內里建設卻十分的典雅,透著西洋的高端大氣。
據說,這棟樓是蕭澈家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