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手中的槍有那么一瞬間幾乎要扣動扳機,讓對面那張令人憎惡的臉徹底消失,濃烈的殺意,真切的恨惱與怒意,以及死亡般的刀鋒從面頰刮過。
可是,最終都沒有開槍,同歸于盡是最愚蠢的了結方式,如若他們都走了,那個蠢女人要怎么辦。
蔣寒洲和溫錦懿不相上下的僵持了片刻,溫錦懿眉目舒展,“寒洲,你信么,這是我第一次拿槍。”
說罷,他忽然收了槍順手將槍丟給了一旁的阿峰,拿出手帕擦了擦手。
蔣寒洲瞇了瞇眼,手中的槍漂亮的旋轉,利落的收槍,“好一招空手套白狼,你沒有找到我媽吧。”
溫錦懿微笑,“嗯,你藏得很深,我找不到表姑母。”
“咱們彼此彼此。”蔣寒洲說,“你把姓舒的兒子藏得也很深。”
言罷,阿峰緩緩從陰影之中走了出來,那名所謂的老太太不過是打扮成了蔣老夫人的樣子,盤錯的頭發下是一張年輕的面孔。
溫錦懿微微笑,“過了今日,恐怕我會上日本人通緝的黑名單,但是……”他眉梢一挑,“托你的福,我在白道上要揚名立萬了,月兒和李掌柜我帶走了,替我跟百合說一聲多謝。”
“你走得了嗎?”蔣寒洲淡淡開口,眼睛瞇成了一條線。
話音落地,“轟隆”一聲,爆破聲傳來,百樂門二樓及大廳正中央忽然多個點位爆炸,地動山搖的崩裂感讓滿大廳的人踉踉蹌蹌搖搖晃晃,二樓的日本兵被炸上了半空,紛紛砸向大廳中央,小梁身子一晃悠,月兒趁機推開了他,踉蹌的撲進了溫錦懿的懷里,溫錦懿順勢用大衣將她裹進了懷里,護著她匆匆往百樂門的舞臺幕布后面走去。
阿峰扶著李掌柜緊忙跟上去。
槍聲忽然四起,那些尋歡的男女搖身一變成為訓練有素的殺手,包圍在溫錦懿身邊,掩護他離開。
變故來的太突然,士兵們亂了套,那些炸彈恰恰安置在士兵最多的地方,炸一聲,便有不少士兵被炸向半空,場面混亂不堪,爆炸聲還在持續,十幾個爆破點先后爆炸,儼然欲將百樂門摧毀成廢墟,頂梁上的墻板大片大片的掉落,蔣寒洲剛要追去,身后的服務生驟然開槍,他敏捷的閃開身子,飛起一腳踢掉了服務生的槍,余光掠過一旁的薔薇,眼見她即將被巨大的樓板砸中,他皺了皺眉,不得不轉了腳步,搶身上前,一把將薔薇撈進了懷里,隨后猛的將她甩向了整個大廳的角落里,低喝,“自個兒找地方躲好!”
薔薇驚魂未定的看著他,這個蔣寒洲為什么要救她?她深吸一口氣,顧不得多想,趕緊打開大廳一側的小門,從安全通道離開。
在蔣寒洲救薔薇的瞬間,已經快走至舞臺幕布后方的溫錦懿忽然側目瞟了眼薔薇,隨后唇角一勾。
現場亂成了一團,所有人都顧不得開槍,只顧著東躲西藏的閃開脫落的樓板,蔣寒洲猛的看向溫錦懿的方向,溫錦懿堂而皇之的制造爆炸之后,從容地離開。
太多的人橫亙在兩人之間,蔣寒洲緩緩皺起眉頭,猛的抬起手中的槍,隔著熙熙攘攘逃跑的人,瞄準了溫錦懿,然而開出的槍卻是精準的打進了溫錦懿懷中的月兒身上,月兒慘叫了聲。
溫錦懿猛的回頭,犀利的看向蔣寒洲。
蔣寒洲勾唇,第二槍,他瞇起眼睛,瞄準了李掌柜。
可是這一次,便沒那么好運了,掩護溫錦懿的殺手分成兩隊,其中一對向著蔣寒洲集中火力,大片大片的墻皮掉落,揚起灰白的塵土,前門被鎖,人們出不去,只得尖叫的抱頭鼠竄,這種情況下,一名殺手忽然放棄了手槍,開始了跟蔣寒洲的近身戰。
阿峰護送著李掌柜匆匆離開,可是“嗖”的一聲,一顆子彈破空而來,穿過李掌柜的腦袋,將他當場擊斃!
阿峰面色一變,來不及多想,將李掌柜炕上肩膀,健步如飛的追趕溫錦懿,一伙人的身影終于消失在漫漫沙塵之中。
百合趴在二樓一個搖搖欲墜的石板上,打死了李掌柜之后,樓板忽然坍塌,她尖叫一聲往樓下摔去。
蔣寒洲余光掃見,忽然一個高抬腿將近身戰的殺手踹飛,三五步踩著廢墟奔了過去,正好將百合接入了懷中,巨大的沖擊力讓他滑退了好幾步方才站定,“嚯!”
百合嚇白了臉,狠狠瞪著他,“誰讓你救了!”
蔣寒洲揚眉,“你若死了,我怎么給山田交差。”
話音剛落,頭頂上方百樂門的整個天花板忽然塌陷下來,百合忽然變了臉色,猛的往蔣寒洲的懷里躲去。
蔣寒洲皺了皺眉,飛快的抽出了百合腰間的長腰刀猛的將腰刀支在兩人的頭頂后方的墻壁和地板的縫隙之間,撐著一個三角區域,在樓板和水晶燈砸下來的一瞬間,百合尖叫一聲,抱緊了蔣寒洲。
蔣寒洲忽的覆過身子,將百合護在身下,用背部硬生生的承受了樓板碎石的重量,索性因了腰刀下的三角區域,大面積的樓盤只砸在了腰刀上,便彈了開去,只有碎石尖銳的掉落在兩人身上,巨大的地動山搖過后,是嗆人的灰塵升騰起數十米高空,錦縣的老百姓眼睜睜的看著象征著和平的百樂門就這樣頃刻間傾塌成了一片廢墟殘渣。
過了許久,蔣寒洲緊皺的眉心方才展開,他用力挺起背脊,背脊上的碎石瞬時散了開去,他放開百合,緩緩站起身,看向舞臺的方向,那里如今已成為坍塌的樓板斷壁殘垣,全無曾經的樣貌,陽光從天空灑落下來,早已不見溫錦懿的身影。
百合從地上掙扎站起身,看著蔣寒洲鮮血淋淋的背部,眼神微微一晃,隨后冷冷看向舞臺的方向,“現在要怎么辦?不僅沒抓到人,還賠了夫人又折兵,怎么回去跟少佐交代!”
蔣寒洲三五步跨過廢墟,來到舞臺的方向,這后面的方位應該是新城區南街路,他看了眼南街上堵塞的汽車,以及驚恐駐足看熱鬧的百姓。
小梁推開一塊石板,踉蹌的向蔣寒洲走來。
百合追了上來,“接下來要怎么辦,如果就這么把人放跑了,少佐不會放過我們!”
蔣寒洲這才回頭看她,“少佐沒告訴你嗎?”
“什么?”
“策略。”
百合聽得一頭霧水,見蔣寒洲離開了廢墟,往停靠的車子邊走去,她便也追了上去,“什么意思?”
“不放長線,怎么釣大魚,既然來赴約,定要做兩手準備。”蔣寒洲坐上車,說了句,“先回趟軍部。”
百合上車坐在他旁邊,冷冷道:“什么準備?”
蔣寒洲斜睨她一眼,頗覺得眼前這個女人空有一副精明的長相,“抓住他的準備,和他逃跑的準備。”
百合忽然想明白了他的意思,臉上浮起一絲薄怒,“你利用我!”
這個蔣寒洲居然什么都不告訴她,讓她陪他出演了一場險些喪命的戲,若是能當場把溫錦懿抓住最好,若是抓不住,便安排暗哨守在百樂門外各個方位,等溫錦懿出去,便能順藤摸瓜,找到他的落腳點!將第二據點的紅匪一網打盡。
蔣寒洲這是算到抓不住溫錦懿嗎?居然讓她損失了那么多兵,如果計劃失敗,她和蔣寒洲都脫不開干系!她亦沒料到溫錦懿居然會存了毀了百樂門的心思。
忌恨許久,百合冷冷道:“你出發之前就把這個方案跟少佐匯報了?”
“是。”
“少佐怎么說?”百合謹慎的問。
蔣寒洲端坐在皮椅上,他的背部很疼,以至于不能往后靠,聞言,他說,“少佐說甚好。”
百合又問,“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既然是放長線釣大魚,我們也可以帶個假的人質來,何必將真的人質丟給他!”
蔣寒洲皺了皺眉,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有些啰嗦,她以前話有這么多?他說,“你當溫錦懿是吃素的?帶的是不是他想要的人,他會有無數個探聽的渠道,一旦他今日不出現,便不會再有這么好的機會。”
百合冷聲道:“下次演戲,就帶偽軍出來,別帶關東兵!要死死你們中國人,別死我們日本人!”
見蔣寒洲不說話,百合一臉冷厲的問他,“你現在回軍部干什么?為什么不乘勝追擊,按照暗哨的線報,追到溫錦懿的落腳地,將他一網打盡!”
蔣寒洲被她接二連三的廢話問的有些煩,這女人的腦子里裝的都是漿糊嗎?他皺眉,“暗哨的線報還沒回來,這邊的情況第一時間要向山田少佐匯報,加之我若是回軍部,溫錦懿的暗線才會相信我沒有耍別的手段,這樣才不會打草驚蛇,話又說回來,你為什么要上我的車?”
百合微微一愣,這才意識到自己上了蔣寒洲的車,她向來跟蔣寒洲水火不容,井水不犯河水,出行各有各的車,她也從不會選擇跟他同行,愣怔過后,她的臉上浮起一絲羞惱,“停車!”
小梁緊急剎車。
百合走下車,回頭冷冷看著他,“這次督統利用我,我記住了!”
蔣寒洲冷眼看著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淡淡道:“開車。”
車子快駛向軍部大門的時候,小梁看著蔣寒洲下車,忍不住問了句,“督統……你剛剛說的……是不是真的?”
“什么?”
“繳了溫錦懿的落腳地……”小梁說,“二姨太不是在那里么?你……”
“二姨太?”蔣寒洲揚眉,看向小梁。
小梁對這樣的反應有些陌生,心莫名的咯噔一聲,愣愣道:“艾……停云啊。”
蔣寒洲淡淡看著他,“我的二姨太,我的艾停云,我的云兒,我的芷菱,她已經死了不是么?她兩年前便已經死了。現在那個姓舒的,是溫錦懿的妻子,跟我何干。”
小梁面色微微一白,忽然意識到蔣寒洲想要干什么,張了張嘴,眼睜睜的看著他進入了軍部……這次……來真的?
百合隨之從后面那輛車上走了下來,大步跟了上去。
軍部里山田辦公室的門緊閉,百合上前敲門,許久,一個女人揪著領口慌慌張張的從里面走了出來,路過蔣寒洲的時候,偷偷瞟了他一眼。
蔣寒洲垂眸面色淡淡,緩步走進辦公室,辦公室內充斥著一種糜爛的脂粉香,夾雜著一股子濃烈的墨汁味兒,百合皺了皺眉,山田不喜歡香料,也不喜歡屋內有什么味道,哪怕是零下二十多度的深冬,屋內也不會燃炭火,只是最近,這房間里的味道越發的濃了。
百合瞟了眼案幾上的文房四寶,那墨汁味兒應該是從硯臺里散發出來的吧。
山田一邊打哈欠一邊緩步從床榻邊上走了過來,“怎么樣?追蹤到了嗎?”
百合搶先一步答道:“還沒有,正在追……”
蔣寒洲低聲說,“剛剛線報回消息,追蹤到了。”
百合冷冷瞪他一眼。
山田坐在書桌后,忽而電話鈴響起,他接起電話,原本有些饜足后的萎靡神情徒然一震,猛地站了起來,鏗鏘應了幾聲,對著電話筒說了幾句日語,掛了電話后面色凝重起來,看向百合說,“我們運往奉天的那批軍火,又被紅匪劫了,大佐十分不滿,讓我們加大剿匪力度,再出現這樣的情況,唯你我試問!”
百合說,“是蔣督統貢獻的那批軍火么?我們運輸路線十分隱秘,那些紅匪是怎么知道的?”
山田陰險下神情,“有內奸。”隱怒了許久,他緩緩看向蔣寒洲,“損失了兩名紅匪,蔣督統這次的策略如果不能成功,那么就以蔣督統的命慰藉今日犧牲的關東兵亡靈。”
蔣寒洲垂眸,“為了以防萬一,山田少佐可隨蔣某人同去,見證剿匪的歷史性時刻。”
山田冷笑一聲,“蔣督統就這么有把握會滿載而歸?”
蔣寒洲頷首。
“也罷。”山田緩緩從書桌后走了出來,拄著軍刀說,“我相信蔣督統不會讓我失望。”
天色漸晚,太陽終于依依不舍的從半空隱匿下去,一點點抽離了所有的溫度,阿峰和兩名殺手護送溫錦懿匆匆回到平民窟,打開門,溫錦懿抱著月兒快步走進了樓里。
沒多久,一人拎著醫藥箱匆匆趕了過來。
溫錦懿眉眼冷淡,瞟了眼地上李掌柜的尸體,已經沒救了,他抱著月兒來到二樓一間房里,接過阿峰遞來的醫藥箱,戴上皮手套,拿著剪刀剪開了月兒的衣物,看著那顆貫穿胸口的子彈,微微皺了皺眉。
阿峰大氣不敢出,背過身去守在門口。
外界最后一點光線終于泯滅了,黑夜來臨,屋內掌上了搖晃的燈光,停云于渾渾噩噩的寒冷中,終于有了一絲知覺,她的身子顫了顫。
傻妞緊緊抱著她,察覺到她動了一下,不由的嗚嗚啦啦的叫了起來。
停云緩緩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唯有窗外傳來一絲微弱的光線,隱約聽得見門外凌亂的腳步聲。
放空了三秒,她忽然想起了自身所處的現狀,外面的腳步聲亂成了這樣,是出了什么事么?溫錦懿做了什么?她緩緩坐起了身,悶聲不響了許久。
門外的腳步聲像是擂鼓慌慌的砸在她的心上,她忽然抬起手,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背,用疼痛刺激混亂的思維,極度的慌張之后,是近乎殘酷的冷靜,那冷靜攪拌在漆黑的夜里,如流淌的墨色包裹著她,使得頭腦的思維愈發敏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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