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穿著最樸素的白色凈面齊腳踝連衣長裙,腳下一雙透明鵝黃的膠皮涼鞋,白色的襪子包裹住白凈如藕鍛的小腳,實在不是什么上得了臺面的打扮,短發齊耳,乍一看如男孩子一般,可是細看之下,方才從寬大的黑框眼鏡后察覺到那張玲瓏娟秀的小臉兒,清爽干凈的如同懸崖峭壁上,御風而立的一株芍藥。
她將手背于身后,反握成拳,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鎮定冷靜,她硬著頭皮一步一步走向他,卻在他的近旁站定,轉身看向律斯祈,從他手上拿過試卷,隨手晃了晃,受煎熬的內心兀的一松,她迫不及待的想要離開這里,想要逃離這讓人窒息壓抑的地方,逃離那赤果果的目光,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你……真的這么不舒服么?”律斯祈看著她蒼白的臉,輕輕問道。
“嗯。”停云點了點頭。
律斯祈遲疑了一下,又說,“我送你回去吧。”
停云沉思了一下,有律斯祈在身邊,多少可以掩人耳目,她輕輕點了點頭,“有勞了。”
律斯祈大喜過望,“你在這里等著,我去開車!”說完一溜煙的跑開了。
停云一個人行走在律家偌大的花園里,心中如沸油煎熬那般難過焦灼,她要趕緊回去,該是讓長恩躲一段時間了,如果長恩跟在她的身邊,勢必兩人都會暴露,正想著,一道熟悉而又陌生的淡漠聲音傳來。
“舒小姐。”
停云回頭看去。
蔣寒洲不知何時跟了出來,藏藍色軍裝將他的身影拉的修長挺拔,他的眉間,有了戰火硝煙的痕跡,曾經白皙的細膩皮膚被烽火灼曬成健康的黑麥色,俊朗的輪廓堅毅如沉靜的海水,雙眸如星子閃耀在無邊深沉的海面上。
讓她無所遁形。
停云下意識挺直了背脊,從心底滋生的惡寒正透過毛孔一圈圈的戰栗開來,停云微笑:“蔣先生有事么?”
蔣寒洲淡淡看著她小巧玲瓏的面孔,“舒小姐很像我認識的一位故人。”
停云抿唇輕笑,“是么。”
風從兩人之間徐徐吹過,吹起她清爽的短發,拂過他沉靜俊朗的容顏,兩句簡短的對白過后,是一段長長的沉默,終是無話了。
風里夾雜著淡淡的煙草香,那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他開始抽煙了啊,停云暗暗的想,曾經他是那樣討厭煙酒的人啊……
心酸一點一點的爬滿胸腔,停云看向他的身后,打破沉默:“先生,您的夫人在等您。”
蔣寒洲答非所問,淡淡一笑:“你叫什么?”
停云和婉笑道:“第一次見面,就這樣貿然問女子芳名,合適么?軍人都這樣直接么?”
蔣寒洲微微一愣,背在身后的左手握成了拳,松開又握緊,握緊又松開,如他此刻斟酌有度的措辭,又如他此刻凌亂灼熱的心,他淡淡一笑,“舒小姐說的極是。”
談話間,律斯祈的車緩緩行駛了過來,與蔣寒洲簡短的打了聲招呼,便載著停云揚長而去。
律老爺子遠遠看著這一幕,上前笑道:“那是我們斯祈三個月前請的家教老師,也是武漢國立大學的學生,很是敬業,叫舒云。”
蔣寒洲猛的一震,默念她的名字,“舒云……舒云……停云……舒云……”
“蔣帥還有疑問么?”
許久,蔣寒洲搖了搖頭,笑著拍了拍律老爺子的肩膀,不發一言的往大廳里走去。
袁玉然站在玻璃門邊含笑看著這一幕,待蔣寒洲走近,她的哀傷如霧頃刻間散去,目光清澈而又靈動,挽著他的胳膊并肩前行。
夜很深了,位于武昌中央車站一側弄堂深處的宅子里,溫錦懿坐在沙發上,揉著太陽穴半闔眸子,傻妞趴在沙發上睡著了,傻蛋從樓上拖著一床被褥下來蓋在傻妞身上。
長恩焦急的搓著手,不時的往外看去,“為什么這么晚還沒回來呢?小姐從來沒有入夜還不回來的道理。”他來回踱步,“小姐為什么不讓我去接她呢?難道遇著什么事了?”他轉臉看向溫錦懿,“溫少爺,你知道小姐去哪兒了么?”
溫錦懿唇角微揚,“不知。”
長恩重重嘆了口氣,繼續搖著頭,背著手走來走去。
溫錦懿看了看手表,已經凌晨一點了。
長恩終是沒忍住,又看著他道:“這么晚了,要不溫少爺先回租界歇息,待小姐回來了,我去通知您?”
溫錦懿微笑道:“我等她回來。”
長恩焦急的走來走去,涼鞋踩在木質地板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嘴中碎碎念,“小姐從來沒有這么晚回來過,我應該問一聲她要去哪里的,這么晚了,一個女孩子家家……”
“長叔呀!你別晃了,我眼睛都被你晃花啦!”傻蛋不滿的說了一句,“你看看溫少爺多淡定呀,再看看你!你都念叨了一晚上了。”
長恩猛地站定,瞪了傻蛋一眼,“你這個吃里扒外的東西!小姐平日里待你最好,現在她下落不明,你倒是一點都不關心!”
“小姐那么兇,壞人見了她都要繞道走哩!我看小姐肯定是跟男人約會去了!”傻蛋一點也不讓步,梗著脖子理直氣壯道。
長恩微微一怔,莫不是小姐真跟男人約會了?他莫名的有些惴惴不安,瞟了眼溫錦懿,瞧著溫錦懿無懈可擊的笑容,心里像是爬滿了毛毛蟲,說不出的心虛,若是小姐真拋開溫少爺反去跟別的男人約會……
想到這里,他試探著問道:“小姐這么晚還沒回來,溫少爺,你莫要擔心,恐怕有些事托著了……”
傻蛋從來學不會察言觀色,立刻粗聲粗氣的打斷長恩:“我看小姐就是跟男人約會去了,溫少爺才不是擔心,是生氣了!是不是?”傻蛋湊過去,趴在溫錦懿的膝蓋上,“你是不是生氣了?”
溫錦懿笑容沉沉:“是呢,我很生氣。”
連生氣都是面帶笑容的男人,長恩活了這把歲數還是頭一次見到,莫名覺著寒氣蹭蹭從心尖冒了出來,是發生了什么事情么?
莫不是真是小姐跟別的男人……
長恩搓著手,滿臉諂媚的笑意,正要試探性的問問。
奈何傻蛋又一次搶先,單槍直入道:“小姐是不是在外面有男人了,她是不是不要你了?”
“是了。”溫錦懿瞇起眼睛,笑容更顯得和煦深沉,他拍了拍傻蛋的頭,徐徐道:“去吧,幫我把俊逸抱來。”
傻蛋接到指令一陣風似得跑上了樓,不一會兒抱著俊逸跑下來,遞給溫錦懿。
溫錦懿接過俊逸,這孩子像是睡熟了,夢呢中還不忘喚道:“爸爸……”
溫錦懿唇角的笑容愈發的濃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