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湘的事該辦的也辦的差不離了,打好的家具早早就往程家送去,跟著去的嬤嬤把程家里外都看過一回,回來報給紀氏聽。
程家長子已經成了親,幾個兒子都有單獨院落,小雖小些,勝在關了門就是一方天地,東西南北四個角,住得三個兒子一個女兒,程夫人把南邊角的院子理出來,明湘往后就是住在這兒的。
“院子不過巴掌大,轉個身的地方,種得枇杷石榴,里頭打掃的干凈,窗紗也是新糊的。”婆子躬身回了話,紀氏點一點頭,早先量房的時候就知道了,程家的花園子大,幾個小院倒都是小巧精致的,紀氏聽了量房的回報還想了一回,既是地方淺,也就沒地兒塞通房妾室了。
又問可見著了程家那位新婦,還是年節里頭成的婚,才進門子,就碰上了皇后的喪事,若不然倒是跟明湘前后腳了。
“在程夫人那兒相了一眼,看著倒是個和善人,還吩咐著下人擔水倒茶來。”這么說便是這個媳婦也已經管了事了,紀氏微微蹙眉,進門沒半年就叫程夫人這么喜歡,怕是個會來事能管家的,明湘這點上差了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個好相與的。
那婆子一退下去,紀氏便叫了卷碧:“這些日子四姑娘在作甚?還往東府學畫?”卷碧覷著紀氏臉色:“倒不曾去,為著五姑娘的事兒,四姑娘六姑娘兩個輪著往待月閣去,六姑娘也不知打哪兒抱了一只小奶貓過去,五姑娘這些日子飯食倒進的多了。”
紀氏含笑應得一聲,明湘管家也學了幾年,出去也算拿得出手了,只她想辦也能辦出個樣子來:“你去告訴四丫頭,后頭那些個先停了,這幾個月,先把廚房的事接過去,不許六丫頭給她幫手。”
話一傳到小香洲,明沅就知道這是替明湘做婚前急訓,拿出去也得不怯場面,打聽知道原是有那么個厲害的妯娌在,倒為著明湘捏一把汗,明湘卻笑:“我待她有理,她若再挑剔我,那便是她沒理了。”
道理是對的,可哪有這么容易的事兒,她也不過進門半年,這會兒還是新婦,又才從程夫人那兒拿著些管家權,新官上任三把火都沒燒旺,來個弟媳婦,可不得把明湘比下去才行。
明湘聽了就拿手指頭刮明沅的鼻子:“我不同她爭,她要管就由得她管,只往后不能常回來,倒有一樁事要托給你。”
明沅一奇,就見明湘拿出個荷包來放到她手里頭,一捏就知道里面裝的是銀票:“這是怎么說的?好端端的怎么把這個給我?”
明湘輕輕嘆一口氣兒:“我思來想去,托誰都不比托你安心,這些個是補貼給我姨娘的,我出了門也沒有三月兩月就往家跑的,這些個先應付一段時日,你看著果是用得上的,再給她送去。”
明沅見她面上不悲不喜,知道她是怕這些銀子給了安姨娘,她下回又接著要,這是救急用的:“你自個兒怎辦?”
里頭的銀票俱是五兩一張的,點一點也有五十兩,明湘還真沒存下多少現銀來,紀氏給她辦的不過是公中該出的一份兒,她可不似明洛,有張姨娘替她打理,明洛的嫁妝,算起來得比她厚上一小半兒。
明湘又愛畫,手上那點銀子全叫掏空了,安姨娘不說補貼她,恨不得從她這里再刮兩層去,光靠著紀氏給的,雖不少,可真要用起來,也不湊手。
“不過是些打賞的銀子,比著前頭那個來,總不至一時就把我掏空了,太太每人給了一百畝地,兩間鋪子,這些個總是能盤出錢來的。”
明沅聽她都打算好了,也不再言語,接過來收到妝匣下面:“我知道了,這銀子我可不按點給,甚時候急用了,甚個時候才給。”最好是不給,安姨娘見了銀子就跟水蛭見了血,不到吸飽了甩也甩不脫。
明湘放下心中一樁事,轉頭又去辦端陽節的節禮來,她還是頭一回獨自辦節禮,原來姐妹們彼此商量著,有錯漏處彼此補一補也就齊全了,這會子她一個來辦,便小心著寫了單子,一樣樣的勾畫了去,端陽糕雄黃酒,還有要戴的八寶群花蜘蛛豆娘排草蜥蜴,除了自家要用的,還得一家家的分送。
端陽節的節禮還沒辦下來,紀氏先備了奠儀送去詹家,收得著尸的收不著尸的,俱都一氣兒落了葬,族中無人主事,只有一個詹老太太還能出來頂門戶,抱著最小的那個重孫子,披麻帶孝的出了殯。
如今這個孩子便是十畝地里一根獨苗了,他年紀還小,戴得重孝,自家還叫個老仆抱著,一樣樣教他摔瓦捧盆,這時候相熟的生疏的都來了,他便挨著個的同人回禮,一張小臉煞白,只捱得會子,就叫人抱了進去,怕他年紀小撐不住。
紀氏派了管事走這一趟,回來就嘆:“詹家也是不易,到這會兒了,那孝棚還起的一殿三卷,下了隔扇搭了牌樓鼓手棚,喪事倒是辦得風光了。”
活下來的還能替死的作些甚,殺人的令是圣人下的,也生不出報復皇帝的心來,又是一家子女孺,能辦的也不過是把喪事辦的風光體面些,總要叫人知道詹家是忠心的。
紀氏聽見了長長嘆一口氣兒,詹家事后不曾來糾纏,一來是沒有精力再糾纏這些個事,二來是這時候也不能得罪了顏家,若真咬著明洛不放也不是不成,退親的時候說明白了,那是逆賊,后來不是了,退親的文書上頭雖寫得含混,卻有兩句說是自家不配退的親,如今配得起了,官司也還有得打。
在這當口,把這樁事鬧出來,會怎么斷?明洛說不得就還是詹家人,也不必吹打著進門了,抱著牌位行過禮,從此在詹家守活寡。
退了親一聲不吭,那便是人家厚道,詹家既厚道了,紀氏也要投桃報李,只這回報也有講究,不能叫別個還當她們是親家,往后明洛的婚事更沒個著落了。
旁的是不能給了,也只銀子能多給一些,抬了豬羊祭品、金銀山、緞帛彩繒、冥紙炷香上祭,送去的時候只說紀氏同詹夫人相厚,也算是盡一份心,靈堂前停的滿滿當當,有一抬二抬擔了來了,也有十多抬送來的,紀氏給的這份銀子委實不少,詹家此時也不是咬牙硬挺著充骨氣的時候,接了銀子謝過一回,又分些冷餅算是回禮。
大堂里這些個靈都停不下,砍了一半的本來就是身首異處,專請了人來,把一顆顆頭對上了縫起來,有找得見的,也有找不見的。
菜市口那許多人,詹家的慘事傳的滿城皆知,聽見傳旨的說是拒逆,那一片嚎啕聽者傷心,一家子俱都死透了,往后未嫁的姑娘也結不著好親,幾個媳婦里頭倒有家人想要接回去的,心里也有愿意的,這么陰森森的大宅院,誰還肯住。
全叫詹老夫人給打了回去,從此生是詹家的人,死是詹家的鬼,能過繼就過繼,不能叫這一房房的斷香煙。
遭了這樣的禍事,娘家不來的便罷了,左右也無處可去,那娘家肯來接,詹家不肯還的,又怎么不帶著怨氣,此時跪出來一個個都面色青白,沒人男人撐場面,老太太又久跪不得,便是幾個女眷跪著燒紙,請得一干僧人念經超度。
靈堂里擺不下四十來具棺木,后院里也停滿了,陰陽先生光是寫冥引就寫了好半日,孝棚里點得兩排兒臂粗的羊油蠟燭,里里外外照的明晃晃的,可一屋子女眷還是止不住發抖。
東宮送得份奠儀來,太子身邊的大太監先進來了,說些躬迎的話,捏著嗓子等一干人都跪出來迎了,接著太子才進來,虛扶一把,再說得許多痛憫的話,又勉勵那個男孩兒好好讀書,面上帶笑,往詹家人身上一掃,見著個十來歲的小姑娘。
素衣麻服,頭上簪得小小一朵白花兒,眼睛里頭含著淚,又可憐又可愛,太子心頭一動,多看了兩眼,跟著他的太監是侍候他的老人了,也沒少干過送人上床的事兒,宮里宮人不說,才進了凈事房的小太監,也是他去挑人補進東宮來的,太子眼睛一瞇,他就知道有事兒。
宮里頭那一個,姐姐膩味了,又有個妹妹,可那對姐妹是圓臉盤兒帶酒渦,這一個卻是尖尖下巴大大眼睛,若說像誰,倒有些像早年看中的那個顏家姑娘,只可惜了,顏家幾個俱都定了親。
若是別家也就罷了,往上數的官不作這樣下作的事,可底下那些個商戶,捐官上來的,養出個漂亮女兒哪個不想更進一步,看看薛家,原來是個什么光景,現在又是什么光景,兩個女兒都有寵愛,生的還是長子,往后一個王爺妥妥是跑不了的,等太子登了大寶,自家的女兒就是妃。
太子瞧中哪一個都成,可偏偏是詹家,再要不得的,他看過一回收回目光,詹家那小姑娘跟小兔子似的,哭紅了一雙眼睛,勾得人端陽的熱勁兒都上來了。
他也知道這個人碰不得,說得幾句話就又被人跪送出去,換了常服往郊外去,莊子上頭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新鮮的,叫穿一身白衣裳來侍候,看了幾個都沒那般標志的,這股子火氣無處泄,去的時候又吃了丹藥,脫了衣裳直往身上澆涼水,身上熱氣就是不散,夜里要進城時,打馬在城門邊撞上個賣花的女孩子。
籃子里頭沒賣完的花撒了一地,幾個隨從把她拿下,她抖的秋葉兒也是,太子見著她這身條挑了眉頭,待抬她抬起頭來,還沖她笑一笑,叫下邊人摸了銀子賠給她,又寬慰她兩句,看著身上沒傷,放人走了。
那守門的千總還陪著笑臉兒,叫那姑娘給太子磕頭,拍馬說得些個好話,太子的眼睛卻盯在那小姑娘身上。
也是簪得一朵小花,十來歲的年紀,住在城郊,靠著賣花作營生的,太子一眼就看中了,給隨行的打個眼色,自家往宮里頭去,自有人跟了去,把人打暈了直接拖到莊子上,叫人收拾干凈了。
第二日太子急急打馬過來,昨兒回去那了兩個小太監都沒把這股火氣平下去,把那姑娘折騰得半死。
詹家且不知道躲過一劫,守過了七,抬棺材的都有許多人,飄了白錢一路往城外安葬,見著這許多棺材,又嘆一回,這許多年了,金陵城中就不曾見著一氣兒死這許多人。
先還在感嘆百來年出得這么樁慘事,吹吹打打出城的時候,一條長街全是白的,眼睛都望不到那頭的孝幡,這樁事沒在舌頭上嚼多少,等到端陽節那一日,城里又開始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