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舜英倒是想到后院看一看明沅的,只前面脫不得身,便叫了純馨來幫手,她還得在黃氏跟前侍疾,兩邊跑著也不見怨色,見明沅坐著喝粥,便挨著她給她挾菜。
廚房里為著年節備下許多年貨來,又急趕著往外頭去辦素菜,也實是沒甚好吃的,粥上擺些紅棗核桃就算是佐粥的了。
她一面看著明沅喝粥,一面問她:“前頭怎么樣了?”那么個鬧法兒,她還是頭一回見,紀老太太一走,各房先是往她屋里看一回,知道人確是沒了,站在床前就開始談論分家的事來。
這些年日子一年比一年過的差,純馨最清楚不過,小時候吃的穿的比現在都更精心的多,黃氏的脾氣也更好,再不似如今這般難相處,她到如今還沒個著落,黃氏打的就是想把她嫁到商戶的主意。
純馨心里明白,可她姨娘并不受寵,事情又是紀懷信先挑的頭,黃氏既不上心,姨娘在紀懷信跟前又說不上話,心里只當親事就這么定了,老太太當初不曾照顧大哥哥,便也不會為著她說話。
能打聽的都打聽過了,那家子雖是商戶卻是獨子,純馨打聽得是做絲綢生意的,是紀懷信跟著顏連章走船貨生意結識的人,知道家里有個女兒沒嫁,露了這個意思,紀懷信想把生意長久做下去,那家子也知道顏家跟紀家又要結親,這才為著獨子開了口,黃氏只看著那一季一拆帳的銀子也沒什么不肯的,既是紀懷信開的口,便順手推舟應下了。
純馨這門親事,也就因著兩個都不看重,竟還不差,她姨娘在屋里求神拜佛,說她嫁出去不必操那一院子的心,只看著黃氏的模樣,嫁妝上頭不會太好罷了。
純馨知道自家的事兒且比不得純寧,夏氏自家不曾生養,只有一個庶子一個庶女,那一房在家里一向不得臉,安分卻有安分的好處,一應用度兩個都差不多,總歸都不是夏氏親生的,她扣下了又還能給誰。
嫁妝是按著公中的例來算,說不得還得減等,好在前面還有個純寧,比著她的那份兒,黃氏也不會自己打自己的臉。
哪知道老太太沒了,她得服孝,黃氏又病了,親事又耽擱下來,她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這番見著明沅,看她年紀比自個兒小,分派事兒卻有條理,她不過才來了半天的功夫,底下的下人都傳開了,說英少爺沒過門的妻子是個厲害人物。
就得厲害了才不受欺負,純馨和順慣了,既無人給能她出頭,她除了和順不惹人的眼,在這后宅里頭也沒甚自保的手段,可這回哥哥回來了,竟特意問起她來。
純馨對著哥哥親近,紀舜英次閃回來都記著給她帶東西,她也做些鞋子襪子暗暗送給他,跟明沅兩個又一向親近,她那個姨娘主母跟前開不得口,卻告訴女兒不獨要跟紀舜英處好了,還得跟明沅交好。
女人出了嫁,靠的就是父兄了,眼看著親爹指望不上,黃氏又是那個性子,滿院子能指望的也只有一個紀舜英,跟哥哥處得好,還得跟嫂嫂處得好,往后這四時節禮可不是嫂嫂置辦的,男人家心再細,總不會去打理這些個。
純馨跟紀舜英又不是一母同胞的,若不巴結著些,往后還有誰來管她,紀舜英越是有出息,鄭姨娘越是說得多,等定下是明沅,她便長出一口氣,摸了女兒的頭:“你姑姑教養出來的不會錯,只你待她好,她必會待你好的?!?
字字句句金玉良言,可不如此,明沅是個易相處的,兩個縱脾氣性子不相投,坐在一處也絕不叫她尷尬,她的生辰,明沅這頭的禮就不曾斷過,跟純寧的比還更厚上幾分,她有這個么沒過門的嫂嫂,鄭姨娘吃了好幾日的齋還愿。
明沅微微一笑,吃了粥便要往前邊去,眼見得紀舜英屋子里頭還沒換過,知道是下人都往前堂后廳去了,輕聲道:“這兒總該叫人換過才是,便是藍的,這圖也不合適?!?
純馨嘆一口氣兒:“才剛已經吩咐了,只人都往前頭去了,卷棚還沒搭起來,也不知道要鬧到什么時候呢?!?
她輕輕扯了明沅的衣袖,貼著耳朵告訴她:“老太太常說有一份東西是留給姑姑的,她們爭歸爭,這事兒卻一齊瞞了?!?
明沅捏捏她的手:“我知道了,你可也別再說,小心吃了瓜落,我自家往后頭去,你往你母親那兒罷,病中的人脾氣總燥些?!?
黃氏便是不生病脾氣也燥得很,純馨也只笑一笑,出了院門邊,一個往東一個往西,天色昏暗下來,前頭吩咐買的白蠟這回派上了用場,前邊辦喪無人出頭,這會兒眼見得辦起來了,倒一個個都做出孝子賢孫的模樣來,爭也爭不出個結果來,族中有人來吊唁,總得先把場面圓過去。
明沅緊一緊斗蓬,出來的急,她那兒也沒素色的斗蓬,便把明湘的借了來穿,蓮青色的羽紗斗蓬,里頭是一色的襖裙,只上頭罩了麻衣,還想著到了紀家換過孝裙的,哪知道她們會連這些都不預備。
老太太作壽時這里處處張燈結彩,這會兒是怎么個冷靜寥落,正想著前邊有人攔了她的去路,抬眼兒一看,竟是紀舜華,自她打過紀舜華一回,他就再沒往她跟前湊,這會兒遇見了,她只笑一笑:“華表哥?!本鸵@過他往回走。
哪知道紀舜華竟沒錯步讓開,站在她跟前,明沅只當他有話說,眼看著他這兩年長的高壯了,抬頭看著他笑一笑:“華表哥有話要說?”
紀舜華也不知道要說什么,只是瞧見了她,便邁了腿兒過來了,等攔在她面前,這才窘迫起來,聽見她問,一個字兒也答不上來,他也不知為何攔了她的去路。
他一年里見著明沅的次數,比紀舜英更多些,但凡過年她都要來,可每回見她,她總不一樣,在長輩跟前乖巧的像只雪兔子,背著人又張牙舞爪像只母老虎,這么兇,笑起來卻甜蜜蜜的,跟他小時候養的貓兒一樣,撓了人,卻叫人舍不得打它。
明沅只當他是來尋晦氣的,正要皺眉,紀舜英叫了一聲:“三弟?!泵縻湓竭^紀舜華,見他站在不遠處,急急出聲,想是怕她吃了虧,沖著他便是一笑:“表哥來了?!?
廊下掛得燈籠,全拿白紙糊了,這會兒叫風吹的搖搖晃晃,明沅把臉罩去大半,裹在白毛里越發顯得臉小,這會兒一笑,紀舜華離得她最近,恨不得屏息。
紀舜華忽的明白過來,怔怔盯著她的笑臉出神,叫他是叫華表哥,到了哥哥那兒,便只有兩個字了,她何時有過這樣的笑臉給他。
紀舜英走過來,先把她上下打量一回,也不再去問紀舜華站在這兒作什么:“天暗了,你回去仔細著路?!?
明沅微一點頭:“我省的,謝謝表哥。”兩個對視一眼,明沅便往前頭去了,紀舜英目送她轉過垂花門,連影子也瞧不見了,這才對紀舜華說道:“三弟,咱們往前去罷。”
他前頭事稍停些,便想著往后頭來看看明沅,見著這付模樣,哪里還不明白,心里卻談不上高興,看著紀舜華不言語,自家也不出聲,心里卻慶幸,若是晚上兩年,說不得就被他定去了。
紀氏靠著羅漢榻略闔一闔眼,哪里睡得著覺,她來就是來料理老太太喪事的,分家爭產她一概不問,可她眼皮還沒粘上,小胡氏便來了,坐下就是先叫姐姐,紅了眼圈又是哭又是嘆,把苦楚說到了十分:“哪里是我們不想伸手,姐姐你也瞧見了,長房都不開口,我們怎么好往身上攬,爹這些年身子都不好,聽見老太太去了,大哭一場,娘又是萬事不管的性子,可不得我來出頭,我的苦楚,姐姐哪里知道?!?
繞了半天,她打的主意,是想把紀家的財產分作兩分,一份歸大房,一份歸二房,接著再讓那一家子去爭,她好隔岸觀火,看著黃氏跟夏氏相爭。
她自然知道紀氏跟胡氏兩個不和,自來前妻生的跟繼妻能相得便是少數,胡氏后頭又生了個兒子,把這個前頭生的女兒也不知道扔在什么地方,若不是老太太許就養不活了,結下這樣的仇,也沒想著她能幫襯,哪知道顏家竟這樣發跡了。
尋常一沾不著光便罷了,卻跟大房親近起來,發財拉著大房發,結親又跟大房結,自個兒的親爹卻不看顧,胡氏也不知道說了這個女兒多少壞話,可到時候卻求起她來,不為旁的,這個嫁出去的姑太太能說得上話。
紀氏撐著頭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若不是顏家老太爺沒死,顏家也早就分家了,她聽見老太太沒了,就料到有這一招,老太太活著的時候樣樣看得透,若不是把那些東西牢牢了捏在手里,兒孫哪一個會孝敬她。
她已經替紀家守了一輩子了,臨了扔下這么個爛攤子來,說不得還有看笑話的意思,紀氏笑一笑回道:“我是出嫁的女兒,回來不過幫把手,那里頭的,我可沒嘴說話?!?
小胡氏料到她要這么說,蜂子也得見了蜜才鉆,沒落個半點好,她怎么肯出力,便把老太太有東西留給她,大房的人不認給說了一回,紀氏一嘆:“老太太的東西,便是該歸了長房長孫的,我怎么能拿。”
小胡氏氣的臉色鐵青,這是擺明了要幫女婿了,對著個庶女還這么掏心掏肺的,死了難道還指望著她給你捧盆摔瓦!
話不投機半句多,她把臉兒一扭,轉身就走了,這回不管事也得管事,竟趁著紀氏歇下來,把辦喪的事兒接過手去:“姑太太總是外姓人了,不好事事叫她煩心。”
話不投機半句多,她把臉兒一扭,轉身就走了,這回不管事也得管事,竟趁著紀氏歇下來,把辦喪的事兒接過手去:“姑太太總是外姓人了,不好事事叫她煩心?!?
紀氏沒在紀家住上一夜,小胡氏就嚷嚷著趕人,她這頭要趕,那頭大房便死活也得把她留下,紀氏沒見著老太太入土,怎么肯走,小胡氏也不敢真跟她撕破了臉,心里又疑她這么不留后路,可是已經跟大房商量好了,多分些去,也有她的那一份兒。
紀氏一根不理會,連著夏氏過來示好,她也只作不懂,夜里要守靈,她是出嫁的女兒,沒有守靈的規矩,可她卻想跟紀老太太多呆一會,她既要去,明沅也不能睡,這會兒孝裙也得了,干脆換上,頭上戴了白絨花,扶著紀氏過去。
到了靈堂前,紀氏便不讓她進去了:“你在這和等著?!边B兒媳婦都不必守靈的,小胡氏夏氏這樣的孫媳婦更不必說,紀氏進去上一柱香,看著老太太生前畫的影兒,見靈堂里竟只有紀舜英一個,心里凄涼,若是老太太知道她死后只有這個曾孫替她守頭一夜,只怕當初也不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沅丫頭在外頭,我給老太太上柱香,你去罷?!奔o氏說得這句,紀舜英便站起來往外頭去,見明沅果然在棚下立著,夜風吹得她斗蓬飄起來,走過去替她擋一擋風。
明沅心里嘆口氣兒,看他身上的衣裳不厚,伸手摸摸他的手:“這樣涼,怎么不穿厚些?”一面說一面拿了個袋子出來往他手里塞:“這個是我帶過來的羊奶干,夜里餓了,就吃一塊?!奔o舜英的耳朵倏地紅了,卻沒把手伸回來,她這雙手可真是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