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政遠立時就怔住了,弟弟通紅的雙眼讓他看了心疼,他丟下磚塊,再次敲擊窗戶,只是這一次,他敲得很輕很輕,敲完又去拉車門。
可謝政揚雖然抬起了頭看了他,眼神卻是空洞的,除了紅色血絲沒有任何光芒,他愣了好一會兒,仿佛在適應這個世界,隨后才傾身慢吞吞地打開了車門。
“政揚。”謝政遠一上車,不住輕喚,滿眼心疼地看著他,想給這個弟弟來自兄長的溫暖擁抱,卻連抬起手臂的力氣都沒有。
他從來沒見過謝政揚這樣子,即便是六年前,他一時沖動殺了人,被爺爺處罰打得遍體鱗傷時,也不曾這樣消沉過。
“政揚,發生了什么,你跟哥說。”
謝政揚艱難地咽下一口氣,眼底竟然泛起了晶瑩的淚光,他的手擱在方向盤上,因為深呼吸時用力而不住地輕顫,連他說話時,蒼白的嘴唇都在發抖。
“哥,你想過英子當年為什么會自殺嗎?”
謝政遠緊緊地擰起眉頭,果然,又是跟紀暖英有關的,他這個弟弟,這輩子都逃不掉對紀暖英的愛與恨。他沒回答,坐正了身體,不再看他。
雖然他不認為這樣的感情有錯,但人已經過世了六年,而且她還是有家室的女人,當初他因為愛她,像著了魔沖動殺人,再賠上六年的青春,這就夠了,足夠為他的愛情買單。現下既然重頭來過,就不應該再糾結于過去,耿耿于懷,絆住前行的腳步。
謝政揚忽而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凄楚苦澀,他揉了揉眉心,兩行清淚倏地滑落,印下道道深深的痕跡。
“還在里面的時候,我就反思。我早都想過會是這樣的可能,只是我不愿承認,不想接受,如果真的是因為我的沖動,逼得英子無路可走,那我又該怎么走下去?于是我一直麻痹自己,跟自己強調,英子的死是那個混蛋害的,我只是為她報仇,我為她報了仇!可是,哥,你知道今天三丫頭告訴了我什么嗎?我這些年的猜測沒有錯,英子的死確實跟我脫不了關系。是我沖動,把事情鬧大,她是紀家的大小姐,是這個圈子唯一被承認的紀家女兒,她的一言一行,都是諸多人家用來教導孩子的標準。發生了那樣的事,他的丈夫是檢察官,她不要他替她討公道,就是不想讓所有人知道她被敗類玷污了。可是我……哥,你告訴我,是我逼死英子的,你告訴我……”
謝政揚屏住呼吸,胸口被弟弟哽咽而苦澀的聲音壓得過分難受,他握緊了拳,盡量把力氣輸送到拳頭上,好讓胸前得以輕松,可他還是什么都說不出來,因為他知道,謝政揚說的沒錯。
紀暖英死后,謝政揚入獄,孔德明意志消沉,整天悶悶不樂,孩子哭到聲音嘶啞也無動于衷。那段時間,他經常去看他,出于男人之間的某種仁義,他甚至幫他哄孩子,對那個孩子就像對自己親生的般疼愛。漸漸的,孔德明從陰暗中恢復,他說他想不通最后為什么會是這樣的結果,因為英子已經答應他,會當做什么都沒發生,勇敢地活下去,怎么會突然想不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如果是孔德明說的那樣,謝政揚的這番說辭并沒有錯。
紀暖英是典型的大家閨秀,紀權生前把她教得極好,有道德,有教養,有思想,在她身上,匯集了一種藐視金錢權利的超脫,和一種在社交禮儀上應對從容的得體,她一直都是這個圈子里人人稱贊的好榜樣。
那樣的女子,是優雅,是高貴。她和男子交往,帶著矜貴,即使談天說笑,也從不嘻嘻哈哈,因此,男子從來不會對她有過分的舉止或言辭,他們對她,是欣賞,是尊重。
作為一個女人,得到異性的喜歡或者愛,其實那并不值得多驕傲,異性之間,本就相吸,喜歡或愛是激素作怪,是本能使然;但得到尊重和欣賞,和異性平起平坐,才算是能耐。
紀暖英便是這樣的女子,但也是這樣的性格特點,激起了不軌之人的挑戰欲。
六年前的夏天,她一如平常去給謝政揚補課,還在補課的時候,天空突降暴雨,課程結束,雨也沒有要停的意思。謝家留她吃晚餐,本打算晚餐過后讓謝政揚送她回去,她執意不要,說給丈夫打電話,讓他來接一下就好。
但是她沒說,孔德明那晚不得空,相反地,她說孔德明在路口等她,推辭掉所有相送的好意,獨自出了門。
謝政揚站在房間的窗前,靜靜看著她走遠,明明很想很想陪她走一段,但一想到她的丈夫在路口等她,就硬生生壓下了所有的渴望。那時他根本不知道,不軌之人就尾隨在紀暖英身后,在她遠離了謝家的宅子之時,突然出現,捂住她的嘴巴,把她拖進了一旁枝繁葉茂的綠化叢林中。
噩夢由此開始,直到紀暖英割腕自殺才結束。
但期間,紀暖英也曾想開過,當然,那也是照孔德明說的來看。事發之后,她能清晰地描繪出不軌之徒的模樣,甚至畫成了圖畫,紀暖英之前學過素描,繪畫技術雖不是出類拔萃,卻也算中等水平。只是念著一個女人的清白,以及紀家的顏面,她沒打算把事情鬧大,在孔德明的包容和體貼下,她選擇了遺忘,若無其事地生活下去。
謝政遠得知那晚的噩夢是一個意外。
已經有一個禮拜,紀暖英以不同的借口推掉了給他補課的安排。那天周五放學,他先打電話回家,從江川那里得知依然不用補課,他起了疑,騎車去了紀暖英的家。
那個時間點應該要準備晚餐了,可紀暖英卻在睡覺。家里的傭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請他進屋的時候只跟他說,這段時間紀暖英精神恍惚,憔悴得很,不過幾天功夫瘦了一大圈。
那時,孔德明還在檢察院。
他悄悄去了房間,靜靜地看她睡覺的模樣,還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她的臉頰,她確實瘦了許多,他看了非常心痛。但就是在他手指觸摸到紀暖英臉頰的肌膚時,她突然掙扎,像是夢魘般痛苦地皺起眉頭,不斷地喃喃,你走開,走開,不要碰我,不要碰我,不要!然后她開始胡亂揮舞著雙手,試圖推開、捶打著什么。
謝政揚一再去握她的手,最終都被她掙脫,在他手背上刮下一道道傷痕,也是在掙扎中,他看到她鎖骨下方的痕跡……他徹底傻了眼。
他怎么會不懂那代表著什么?只是他以為是孔德明所為,是家暴,沒往那邊想。正在他疑惑時,孔德明回來了,他聽到樓下的動靜時,當下就有了主意,敏捷地躲到了窗欄背后,屏息凝神。
有些事情,是冥冥中注定的。
孔德明已經從家傭那得知謝家三少爺到家里來了,他上樓也是為了找他,但推開房門的時候,恰好妻子在噩夢中掙扎。那段時間以來,她總是被噩夢折磨,他急急忙忙沖到床邊,緊張焦急地把她喚醒,不讓她再困在里面。
紀暖英雖然醒了過來,卻還沒從夢魘的氛圍中回神,起初她還是掙扎,孔德明抱著她寬慰了許久,她才恢復正常,然后,他們提起了那件事。
孔德明告訴她,他已經在找其他案子給那個人定罪了。躲不掉的,他提到了那個人的名字。躲在窗簾后的謝政揚聽得一清二楚,少年意氣總是沖動,他丟下一句“我去殺了他”就憤憤離開,隨后,悲劇一發不可收。
惡人是死了,可紀暖英也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留下了鐘愛她一生的丈夫,和尚在襁褓中的嬰孩。
她走得突然,一句話也沒有留,或者說,就只在去往醫院的路途,回光返照的那一瞬,給丈夫留了一句“孩子爸爸,別哭”就閉上了眼。
宣判結果下來那天,謝家人悲沉地送謝政揚入獄的時候,謝政婷不知從哪里得到了消息,一時驚愕的她沒有管住嘴巴,說漏了嘴。服了法律制裁的謝政揚,頓時癲狂,發瘋似地要逃去見紀暖英最后一面,結果被老爺子打趴在地,怎么掙扎都爬不起來。
老爺子狠力地壓著他,怒罵逆子。
他卻充耳不聞,眼淚不絕地流淌,喃喃自語著,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或許早在那個時候,他就意識到了那個可能性。
記憶沉重不堪,謝政遠暗暗嘆息,那一段過往不堪回首,本以為六年過去,只要可以讓謝政揚淡忘,重頭來過,縱然要弟弟背負上父親的擔子,他也沒有什么不愿意,卻不想,刻在心里的傷疤,是輕易不能忘的。
此時,謝政揚沉遁在對過往的悔恨中,已經不再是十八歲的少年的他,在暗夜里,沒有開燈的車廂里,哽咽著痛哭流涕。
“政揚。”謝政遠因弟弟的悲傷而沉痛不已,他重重地嘆了一聲,道,“哥不會勸人,但是這些話,不管你喜不喜歡聽,哥都要告訴你。過去的事情要嘗試放下,如果英子在天有靈,她看到你這樣也不會安心。你不是有意的,不管英子最后是為什么選擇離開,她都不會怪你。相反的,她會因為知道了你是那么在意她,一直把她放在內心的最深處而感激你,想念你。”
“不會,不會,她不會感激,也不會想念,是我害了她,是我奪走了她活下去的最后一絲勇氣,是我把她逼到了絕路……這些年來,我一直麻痹自己,不讓自己往那個方面去想,因為我怕,我怕那是真的,如果那是真的,我會沒有勇氣見她,但是我想見她,很想,很想見她。”
“政揚……”
“哥,”謝政揚終于轉過臉,滿臉悔恨的淚痕看著謝政遠,這一刻夜色濃厚,月光淡薄,蘊含在他眸子深處的歉疚及仁慈卻異常明亮,“我不是不會再愛任何人,而是不敢再愛,像我這樣的人,有什么資格去愛別人?我只會把愛的人逼到絕路,我有什么資格去愛別人?”
謝政遠沉痛地看著他,心口鈍痛萬分,他的喉嚨也開始發緊,眼眶酸脹,他閉了閉眼,試圖壓制這樣的感覺,但那種感覺卻像雜草,越是打壓,越是瘋狂地成長。他睜開了眼,傾身一把抱住謝政揚,他的弟弟。
謝政揚低啞地哭出了聲,哭聲慘淡,滿是痛苦和悔恨。
帶著謝政揚回到謝宅已將近午夜十二點,往日早已休息的謝旌搏還在正廳里苦等,他一見孫兒紅腫的眼眶,立時驚愕地起身,關切走上前問道:“怎么了?”
謝政揚情緒尚未完全平穩,他低下頭,不知該如何回復。
謝政遠瞥了他一眼,低沉地對謝旌搏說:“政揚今天帶紀暖颯去挑禮服,結果沒挑成。”
“發生什么了?”謝旌搏迫不及待地問。
謝政揚抿了抿唇,還是不說話,低著頭繞過老爺子,徑直上了樓。
謝政遠看著他落寞的背影,嘆了一氣,扶著謝旌搏回到正廳坐下,這才耐心地跟他解釋,“在去的路上,政揚和三丫頭發生了爭執,提到了紀家的大女兒。”
謝旌搏猛地皺起眉頭,紀暖英,這個女人害了他孫兒的一生,他對她的喜歡和欣賞早已在孫子入獄的那一刻蕩然無存了。
“沒事提她做什么?挑禮服是大喜的事,提了多晦氣!”謝旌搏冷聲道。
謝政遠沉默片刻,聽他這么一說,他原本就低落的心情頓時沉重,忍了又忍,他呼了口氣,平靜地說:“爺爺,話不該這么說,那畢竟是政揚用真心愛過的人。”
“真心愛過?是,那是政揚年紀小,掏出心對她,可是她呢?她給政揚帶來了什么?如果不是她,政揚最好的六年韶光會在牢獄里度過嗎?謝家多年來的光榮顏面會抹上漆黑的一筆嗎?她倒好,死了一了百了,博得了眾人的同情,把所有的謾罵都丟給了我們政揚!”謝旌搏越說越氣,握著拐杖的手不住顫抖。
謝政遠看出他是動氣了,他應該適可而止,可不知為什么,或許是今天紀暖颯找到他流淚而去,或許是弟弟在黑暗中哽咽地宣泄,他的心堵得很難受,所以他不管那么多,直言道:“紀家大小姐最終會選擇以死解脫,那并不是她一個人的錯,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個稱贊她,夸她是榜樣的人都有責任!”
“你在胡說什么?!”
“爺爺,你換個角度想想,是我們的稱贊和肯定,給她戴上了世俗的枷鎖,才會讓她在遭遇了那樣悲慘的事情之后,不敢公開尋求法律幫助,甚至在事情鬧大之后,以死躲避眾人的目光。我們稱贊她,用她教導別的女孩子,您甚至也拿她來教育過婷婷,要婷婷以她為榜樣,做一個名門閨秀。正是我們加在她身上的枷鎖把她勒死了!爺爺,你這么精明,難道你就不懂嗎?”
“簡直是一派胡言!”謝旌搏不滿地怒吼,但多余的話,他就說不出了。
謝政遠收住了所有利刺,起身上樓,走到一半,忽然聽到謝旌搏低沉地問:“政遠,你老實告訴爺爺,是不是因為爺爺執意要把三丫頭指給政揚,你對爺爺心存怨恨,才說出這些話來?”
謝政遠怔了怔,輕輕一笑,轉過身來看著端坐在沙發里的老爺子,平和地說:“如果沒有爺爺你,我不會有今天,所以對爺爺的安排,我不敢有任何怨言。”
“你是不敢有怨言但卻有怨恨。”謝旌搏拄著拐杖站起來,慢慢地上樓,越過了他,“你跟我到書房來,這些天我一直想和你聊聊,但你不回來,有些話沒有機會說清楚。”
“爺爺,時間不早,你該休息了。”
“已經等到這么晚了,再晚一點也無妨。”謝旌搏說完,率先朝書房走去。
謝政遠站在樓梯上,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他聽到門輕輕合上的聲音,無奈地嘆息,一邁步,就看到樓道里有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是謝政婷,穿著睡衣趴在扶梯上,緊張地看著他。見他看到了她,她沒有躲,還有些驚喜,躡手躡腳地來到他跟前,低聲對他說:“二哥,你去書房,跟爺爺好好說說。這幾天你不在,我估計他老人家一個人想了很多,既然能主動跟你提這件事,說不定他改變主意了。你快去吧,別磨磨蹭蹭了。哦,對了,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紀暖颯今晚沒有回來,她去她姐夫家了,看她那意思是以后都不打算再住這邊。你現在先去跟爺爺好好談談,其他的事情稍后再想辦法。”
謝政遠看著她小心翼翼的神情,心底驀地變暖,又有些發涼。如果有一天,真相撕開,她能接受那殘忍的一面嗎?他點點頭,對她說“快回去休息”就去了書房。
已經過了凌晨十二點,可謝政遠推開書房門進去的時候,卻看到老爺子在執筆作畫,他并不專注,只是很隨意地添加筆畫。
謝政遠走近一看,是一幅竹子圖。
“三丫頭已經兩個晚上沒回來了。”謝旌搏注視著筆下的竹葉,沉沉地說,“政揚說她借住在那個叫王戀瑾的朋友家,其實我知道,政揚的那句話有水分,但我沒多問,畢竟當著你伯父一家人的面,我得給政揚足夠的顏面。政遠,你和政揚是親兄弟,我這么照顧他的感受,你應該很清楚是為什么。”
謝政遠知道,但不想回答。
這時,謝旌搏停下了筆,握在手里沒有放下,他看著謝政遠,眸光深邃,透著淡淡的哀傷,“因為政揚這孩子不容易,在這個家里,他比任何人都脆弱。”
“我知道。”
“那你知道我為什么非要讓紀三丫頭嫁給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