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尼亞斯低著頭坐在桌子上,兩只手搭在虛浮華貴的長椅邊緣,一下一下地敲打著椅背。這咔嗒咔嗒的響聲與遠處隱約傳來的響聲在節奏上無比地配合,曼尼亞斯能夠聽到,其他人卻不能。
她知道那是一切反射著耀眼的日光的的廊柱和長槍長劍出生的地方,正如商人們從偏僻的山谷生長,最終漫游于天下各地;那是“銀色金屬之山”西斯克洛恩山脈,大平原的北方屏障,它出產的源源不斷的諾爾阿格拉銀鋼也構成了帝國南方與西方的鋼鐵防線。
不能再想那么多了,曼尼亞斯揚起表情仍然高傲的頭,高高的窗子開在墻的最頂端,屋子的大門被反鎖著。按照瑪爾多斯和母親的說法,這是為了“保障她的安全”,防止她再去惹是生非,拎著一把劍或者別的東西翻出墻去闖向外面的天地。前天開始她被迫從靠近院墻與小河的連廊與高屋子搬到這里來,搬進這個終年都不會有聲音在四周響起的“安全”的處所。像死囚犯人一樣的生活,曼尼亞斯想。她從前天就一直盯著那扇窗戶,那扇安著鐵柵欄的窗戶:她非但不恨母親,反倒覺得,自己這個犯人是理所應當的。
可是這樣的生活實在讓她無法忍受下去了。舒適而寬大的房間擁有一切:這些都是偉大的父親的財產,作為一名貴族和功成名就的軍人擁有的東西。黃金鑲邊的七弦琴被堆到屋角,“那是瑪爾多斯喜歡的東西,”曼尼亞斯想。還有各式各樣華貴的樂器與飾物,她最喜歡的武器,從前她的屋子里僅有的裝飾品卻一件也沒有。前天母親的話,她仍然記得:“我們要把你從錯誤的道路上挽救回來。”
她看著從那扇僅有的窗戶照下來的陽光,光斑下聚集著點點代德樹的葉影。曼尼亞斯就坐在窗下的陰影里,她看見——迎著陽光的屋梁上,優雅地站著幾只銀色的小鳥。它們長長的喙敲擊者房梁,聲音聽起來比任何的琴聲都要悅耳。
“只怕這挽救行動,可能慢了點吧。”曼尼亞斯吹了聲尖尖的口哨,窗外立刻有一聲更為嘹亮的口哨作為回應。一根看起來是由諾爾阿格拉銀鋼制成的沉重長柱子被她輕而易舉地扶直,頂端正卡在打開的窗戶上。僅僅三下兩下,曼尼亞斯就敏捷地沿著滑溜溜的柱子爬上了窗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她半蹲在窗沿上,高興地看著伸進窗子的半根樹枝,和坐在樹上的一個小孩子。
“布蘭特!”曼尼亞斯看著這個僅僅有她一半身高的幾歲小男孩,鄭重地說道,“萬分感謝。”她做了個贊許的手勢,小男孩笑著放下了彈弓。男孩的臉上涂滿了黝黑的污泥,天真地笑著,露出一口顯得更加潔白的牙齒。十一二歲的布蘭特看起來瘦小而脆弱,頭發時常亂蓬蓬的,幾只不知是虱子還是蚊子的飛蟲一直在他鳥窩般的頭上跳來跳去,看起來簡直像是帕波利斯的小乞丐。然而面容卻絲毫沒有那些游蕩鬼的憂傷與殘酷,這個游蕩鬼只有一些說不出來是什么樣子的神色,當然用畫筆也描繪不出來。那是一種無謂的努力——曼尼亞斯了解得十分清楚。這個孩子是曼尼亞斯認識的一個門房的兒子,整天不受管束地在庭院里游蕩,沒有人——就算他的母親也——找不到他的去處。他在這里爬樹,在那里打鳥,把鳥兒打下來后又不去搭理它們,簡直像個兇惡的劊子手。但是曼尼亞斯清楚鳥兒們絕不是他的仇敵,相反,布蘭特一定是個十分依戀大自然的孩子。有時候他會嘗試一些偷竊——當然不是真的偷竊,只是一種嘗試……或是在好奇心與追求刺激的心理之下進行的一些擾亂正常秩序并以此為樂的行為。例如洗衣婦們的飯菜總是在飯點之前一二十分鐘突然消失并不知所蹤,仆人們當然總是把這神秘的事情歸功于“那個壞小子”,當然這事情一定是他干的,他也不曾試圖去予以否認。他也經常在遠處大喊大叫,卻突然躲到樹后面沒了蹤影。庭院里的仆人們罵他“冒失鬼”,“作惡多端的壞小子”,并且把他跟經常“闖禍惹事”的曼尼亞斯——諸如“恨鐵不成鋼的曼尼亞斯”、“天天跑出去的死鬼曼尼亞斯”這種稱號早已經在仆人們之間很正常地流傳開來——放在一起談論,說這壞習氣一定是跟著那整天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盲目激動的“大小姐”學會的,并為此而扼腕嘆息,成為橋前樹下無所不在的談資。布蘭特顯然不合群,總是孤獨地一個人坐在星夜下的樹上,孤零零地,從庭院夜晚的天臺上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這張混合著泥水和草葉的臉,臟兮兮的臉,像樹林里一只野生的猿猴,簡直和所有東西融合在一起,無論是誰都看不出來這月夜里的樹上還有這么一個孩子。唯獨曼尼亞斯看來他與其他的小鬼們完全不同,他身上有一種神秘的東西簡直令人費解,但費解的顯然只有曼尼亞斯這一個人,而其他人,包括他的父親——都不曾想到這個孩子會怎么樣,也不擔心他哪一天會掉在河里去。當然,時間久了之后,一切事情都被所有人所習慣了。
接著曼尼亞斯用極其細微的聲音問這個孩子:“你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出去嗎?”
布蘭特笑了,“我聽他們說曼尼亞斯大人又想跑出去。可是我一條路也不知道啊,我也很想去圍墻外面看看。”接著他攤開雙手。做出一副顯然是生搬硬套得來的表情與動作,不自然至極。 布蘭特指的“他們”,或許就是一群整天在仆人的住屋旁追逐打鬧的孩子們。上一次曼尼亞斯翻過殘破的圍墻,可是那堵圍墻很快就被修整得像新的一樣,兩旁站滿了監視的衛兵。如今曼尼亞斯再也不想、也不敢涉足那個地方了。她必須找到一個新的出口。
自己為什么要再一次逃出來呢?她抓住樹枝,蕩到小樹林中的一棵樹上,與布蘭特相對而坐。無數在深秋仍然墨綠的葉片遮擋住了樹下人們的視線,她的右手捂著眼睛,在一片自己制造的黑暗中暗中思考。希斯利爾的巨大庭院,曼尼亞斯并不是十分熟悉。她只能按照極其模糊的印象在這擁有幾十座房屋的廣闊土地上像沒頭蒼蠅一樣地亂撞。
想到這里,她突然發覺什么東西還不在自己的身邊。那柄金劍!她下意識地想要立刻跳下樹去,理智卻制止了她。布蘭特坐在樹上用彈弓打著樹葉,從臟兮兮的衣兜里不時地掏出一塊塊或大或小的石子。在曼尼亞斯看來這是一件無聊的事,可布蘭特卻樂在其中,甚至百發百中。聽母親講,陪伴著自己長大的金劍在上一次她“無禮”的行為之后,便由母親親自交給父親了。這么一說,自己應該是再也得不到它了。她感到內心像是缺了什么東西似的,總是想低下頭,像是脖子沒有了支撐下巴的能力。她開始后悔自己三天前愚蠢魯莽的行為,后悔自己不該這么沖動地跑出去,以致于現在根本沒有了明面上行動的自由。
“正是因為這個,我才要再一次出去。”
她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手扒著樹枝,右腳踩在較低的一根枝椏上。這些樹都在這片并不古老的庭院中成長了一百多年,它們曾經看見過無數的金甲兵士隨著父親的高頭大馬北上,希斯利爾庭院的基石就在他們歸來后就埋在不遠的東邊;小溪中跳動著的魚兒本是它們的朋友,現在無數的房屋阻隔了水聲。它們每一棵都有五六個人那么高,代德樹光滑的樹皮與纖細筆直的樹干使得上下這些樹都要冒著栽在地上的風險。望著樹下被樹林里微涼的小風吹得時時顫抖的草葉,它們顯得那么渺小而看不真切,曼尼亞斯不禁冷汗直冒。